玄麟――
得胜门,果然得胜。
这是我第三次站在这里,两次送行,终于盼来了这一次的凯旋。
鹤儿的本事,实在超乎我的意料。命她为主帅的那一刻,我不是没有动摇的,但最终还是作出了这个决定,毕竟,她的身体里流着与我同样聪敏果敢的高贵血液,况且,我对南朝的将士仍有信心,而小谢于她的付出,也是胜算中的一数。
远远地,旌旗飘舞,是她回来了。
“臣妹叩见圣上,”她戎装未褪,拱手为礼,微笑着看了我,“皇兄,您清减了。”
“你却愈发年轻了――”我也笑道,那张无比熟悉的清妍面容,并未因长途跋涉而折损了颜色,反倒被那塞外风雪涤濯得更是明净。万里归来年愈少,横波犹带雪莲香。试问此心安处,是北国还是故乡?
“皇兄又说笑,”她莞尔,却又正了脸色,“这一次将士们最是辛苦,还请皇兄好生嘉奖。”
“自然――”我转向胜利归来的军队,那铁军风貌使我动容,不禁扬声道,“众卿家出生入死勤勉尽忠,令朕深为欣慰,兹擢升谢卿为骠骑大将军,王廖甄三位为辅国大将军,校尉以上各晋一级,军中士卒,每人赏百贯,免赋税三年。”
“吾皇万岁!”底下齐齐拜倒,深墨海洋中传出威武雄壮的和声,“天佑公主!”
我一悚,不是“天佑我朝”吗?怎么――转过视线,却见她审视三军,唇角一丝淡淡笑意――眉眼还是那眉眼,可浑身散发出的威严与从容,竟突然让我觉得那样陌生。
是她变了,还是我变了,抑或,这世间都变了?
春来花如绣,身在画屏中。
过几日,便是我与鹤儿的生辰,如今战事已平举国欢庆,实在该借着机会好好庆贺一番。我见天气晴好,索性未请自来,想问问她的意思。
我存心想给她个意外,便从花园角门悄悄进入。绕上长廊,迎面正撞上小蛮,她吃了一惊,刚要跪下,却被我拦住,只问,“公主呢?”
“在园里,”小蛮手中捧着一大束碧桃,“万岁容奴婢前去通报。”
“不必了,”我挥挥手,“朕自己过去,”说着便向后园走去。
刚进园子,绕过一重假山,便听得一阵笑声。是男人?我好奇地停住脚,侧耳倾听。
“公主又赢了,”这声音听得耳熟,“小谢你还不快喝?”
“喝就喝!我不会吟诗,难道连喝酒也不会了吗?”正是小谢。
“莫要激他了,”伴着水流之声,她带着笑意的话语娓娓动听,“也不知是不是得罪了龙王爷,这‘曲水流觞’每每都停在他那儿,再这样下去,一定要醉了。”
“为公主贺寿,醉也是应该的,”又是一人笑着说,“谁不醉,就是心不诚!”
“说来还有几日,”她的娇音与满园□□融成一体,“怎么今儿都跑来了,跟商量好了似的?”
“公主猜得没错,我们还真是商量好了,正日子要入宫为万岁贺寿,虽说公主也在,毕竟不能这般随意,索性约好了早早前来,也是属下的一点心意。”
“多谢甄将军,如何还自称属下呢?我已经不是主帅了啊,”她笑了。
我终于想起,这几个人,正是谢王廖甄四将。
“在属下们的心中,公主永远是那个飒爽果决胆识过人的大元帅,效力公主麾下,实是毕生难忘。”
我听得刺耳,慢慢向后退去。已是暖春,为何却觉瑟瑟寒意?
“万岁您怎不进去?”我一惊,回过身,原来是小蛮,便淡淡笑道,“他们正热闹呢,见了朕反倒拘束,朕明日再来,不必与公主说朕来过。”
“是,”她忙行礼恭送。
我大步走出园来,舒了口气,或是园中花香太浓,竟觉得烦闷窒息――春天,也未必总是好的。
这夜我便歇在丽妃宫中。
“过几日便是万岁寿诞,”丽妃剥了荔枝,送到我嘴边,“臣妾该送万岁什么好呢?”
“年年都过,”我的目光盯在手中书卷上,“有什么好送的。”
她见我面无表情,忙顾左右而言他,“却不知公主会送什么,”忽然偏着头笑了,“说起公主,臣妾倒听到件有趣的事。”
“唔?”我挑起一角眉毛。
“闻说市井之中皆呼谢将军为‘天子妹夫’,还称公主为‘公主将军’,谣传公主是观音菩萨转世,会得十八般武艺,上阵只打得北夷落花流水望风而逃,我朝这才大胜的。”
“一派胡言!”我劈手将奏折甩到一边,立了眉眼,“这等谣言也听得么?”
“就是呢!”丽妃连声附和,“臣妾也是听来的,这得胜是万岁英明,怎会是因为公主呢?再说公主寡居尽人皆知,‘天子妹夫’这名头,也太过荒谬了。”
天子妹夫――我忽地想起白日里她府中欢宴――我朝中重将悉数到席,倒真是热闹,玄鹤,看来你的面子,比朕这天子还吃得开呢――
“朕记得――”我心中已有了主意,“――你说过有个堂妹既美且慧,可还是云英未嫁?”
“是,”丽妃吃不准我的用意,只偷偷瞄着我,“万岁的意思――”
“北国平定,小谢这员大将也该成家了,”丽妃的堂妹正是右相慕容承庶出之女,慕容家曾有送她入宫之意,却被我暗里驳了,“朕看你这堂妹就很合适。”
“若成连理,自是天作之合皇恩浩荡!”丽妃喜出望外,“只怕小谢将军不愿,要圣上金口指婚呢。”
“朕自有主张,”我漫不经心地张口,含住丽妃奉上的果肉――今年的荔枝,倒是格外的甜。
很快便到了生辰。那一番繁华,便就是――铜壶滴漏初尽,高阁鸡鸣半空。催启五门金锁,犹垂三殿帘栊。阶前御柳摇绿,仗下宫花散红。鸳瓦数行晓日,鸾旗百尺春风。侍臣舞蹈重拜,圣寿南山永同。
甫入夜时,群臣散去,只余我与玄鹤,太央池边对坐,她面上稍赧,却未见半点失态。
“朕记得你原不胜酒力的,”我手中把玩着玉斗,“今日竟千杯不倒了?”
“从前是不敢尝试,”她浅啜一口,“后来在北国打仗的时候,冰天雪地,议事到夜深,寒气侵人,便和他们一同饮酒驱寒,渐渐了,也就喝得了。”
又是北国,在那里还发生了什么?还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
我转过话题,指着她身上紫裳,“朕记得娘亲最爱这个颜色――”
她点点头,不禁黯然,我未等她开口,便又说道,“你――有何打算?眼下这个样子,娘亲定是不愿看到的。”
“打算?”她淡淡笑了,将视线投向湖面,“玄鹤记得曾和皇兄说过,这辈子,是不会再嫁了。”
“那小谢怎么办?”我不容她反口,半是调侃半是正经的语气,“你若不要,朕可要给他做媒喽?”
“皇兄但有此意,何妨直对小谢说去?”她只是笑。
“却要劳你代窥君意,你也知道小谢的脾气,若是他一口回绝,朕这天子岂不太没面子?”
“......”她不语,仍是浅笑着摇摇头。
“莫不是你舍不得?”我盯住她。
“皇兄未免太小看玄鹤了――”她抬起眼来,神色决然,“给不得他想要的,又霸着不肯放手,这等狭隘自私,我却不屑为之!既然皇兄要我说,我自会去说,至于小谢听与不听,那便是他的意思了。”
“朕明白,”她那神情竟让我有一丝惴惴,放下一句,再不敢多加言语。
玄鹤――
皇兄托付的差使,倒叫我好生为难。
小谢之于我,已是生死之交。此番替人说亲,他若应了还好,若是不应,一旦说破,岂不两相尴尬徒增烦恼?
思来想去,没个主意,一狠心干脆开门见山,“小谢?”
“什么?”他正把新买来的金鱼放进青花瓷缸里,抬起头来,满脸笑意。
“皇兄要我问你一句话――”我倒似做贼心虚,看都不敢看他,“丽妃有个堂妹,才貌双全,未知你可有意,若是――”
“嗵”的一声,我惊讶地抬起头,是剩下的金鱼都被摔进了瓷缸里,而他只看着我,眼睛里透出痛来,“你问我这个?公主,你竟问我这个?”
他的眼神,叫做“受伤”,我知道,但――既已如此,索性说个明白――
我与他对视,语气平静,“小谢,这些话,我从未对你说过,我曾怕说了会伤害到你,可如今看来,不说反倒是更大的伤害。认识你,本在认识塞戈之前,可――”我顿一顿,继续说下去,“――这世间,永远不会如我们期待,如我们想象得那样简单。说心灰也好,心死也好,无心也好,今生,我是再不会嫁人,也不会爱人了。我不想失去你这样的朋友,但是,你已经在我这里浪费了太多情意蹉跎了太多光阴,是时候清醒了,也是时候离开了――原谅我如此绝情,我不能为了自己给你虚幻的希望,那对你,是不公平的――”
“公主!”他打断我,“我心我情,所求的是真,不是公平!覆水难收――”那双黑色的眼睛凝视着我,“――交出去的心,即便没有回音,也不能完整地回来了。你以为那是折磨,是痛苦,我却觉得那是恩赐,是幸福。我绝不会离开――”他慢慢伸出手,按在自己的胸口,“因为――我所爱的人,就在这里,所以,这里就是我的宿命,就是我的天涯――地老天荒,永无转移。”
地老天荒,永无转移――酸楚的感觉漫过眼底,我别过头去,“委屈你了――”
“我――”他背过身,声音轻轻,“――心甘情愿。”
心甘情愿――玄鹤,此生你何等有幸,你爱的人,和爱你的人,都是这样情深似海顶天立地的男儿――
小谢,我多么希望自己可以――但――“交出去的心,即使没有回音,也不能完整地回来了。”
爱,就是亏欠。
玄麟――
“他辞了,”只三个字,她便做了交代。
我淡淡哦了一声,“鹤儿,”似只是闲话,“你可听说――城中流传着一首歌谣?”
“什么歌谣?”她饶有兴味地盯着池中锦鲤,随口接道。
“榴花又逢春,雀鸟姿绝伦,”我手一松,大把鱼食落入水中,“慎莫近前看,近前谢郎嗔。”
榴花开意指女子出嫁,雀鸟合起来似个“鹤”字,而谢郎――我自然懂得此中含义,却要看看她如何回答。
便见她面色一变,转瞬却又平静,俯身拾起粒石子一丢,“扑通”――惊散了喋食的锦鲤,她收回目光,若无其事地拍拍手,“无聊。”
“市井之曲,无聊也是难免,不过,你少年寡居,还是谨言慎行为好。朕知你玉洁冰清,然则终抵不住百姓心存好奇捕风捉影,无端编出这种俚俗之词来,实在有损我天家威严。”
“既没做过,怕些什么?”她扬起俊眉,“我都不怕,皇兄又怕什么?”
“朕是为你着想,你既无心于小谢,索性避讳些,也免得落了他人口实。”
“皇兄此言差矣!”她正了脸色,“莫说小谢,就是王廖甄三位将军,烽火硝烟,生死关头,何来男女之别?又何来尊卑之分?我们饥同餐渴同饮,一起流汗流血流泪,彼此之间宛如兄弟姐妹,有的是患难之情手足之义,现今只为了这些无稽流言,就要我疏远他们,我岂是这种背信薄情之人!”
――尊卑之分?手足之义?若他们是你的手足,我又是谁?若你永是他们的主帅,我又是谁?
然而――我什么都没有说,只是转过身,坐到铺着明黄蟒龙锦幅的木椅上,拿起了茶盏,半晌方道,“聂弓暂领北国也有数月,虽无甚闪失,却非长远之计,你怎么看?”聂弓本为凉州刺史,平定北国之后,我封他为抚国使,令其暂居北都之中,总理一应事宜。
“聂弓任刺史期间,政绩斐然甚得民心,应遣他回凉继任。至于北国,眼下也算得风平浪静,若派出官吏直接管辖,只怕势单力薄北民不服,反倒弄巧成拙。莫如以夷制夷,以番统番,皇兄可从北国宗室之中挑选有才德的子弟推为新王,再另行任命贤能,率数千兵马常驻北国,行监督联络之责,军政大事亦可协同参与。”
“朕倒也想过――”我用茶碗盖拨去茶叶,“只是再选北王,定要他十分忠厚,索真就是前车之鉴。你对北国宗室熟悉些,可有合适之人?”
“......”她也坐下,低头思索,片刻抬起头来,微笑道,“玄鹤倒是想到一个,只怕不中皇兄的意。”
“但说无妨。”
“宗室三叔中的挞凛,遗有一女名铁珠儿,她姿容端丽性情豪爽,骑马张弓犹胜男子,北人皆呼之为‘铁铁’,后挞凛过世,因索真猜忌,她只得远避画里城,领着族人过活。此次征北她率部来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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