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鹤――
这一年的冬,又属于战争。
短短几年的臣服之后,北国突然发难,燕北铁骑如驰风掣雷,接连踏破闪电、婆娑、参商、迷迭、倏忽五城,幽州尽失,而燕州凉州,亦是岌岌可危。
消息传来,举国震动朝野大哗。北王索真,乃是索脱不花之子,塞戈的堂弟,素来与我朝十分亲近,挥师北上之时还曾做过内应,后又经我朝扶持登上王位,此后若干年间,北国几次支借钱粮,我朝皆鼎力相助从未相拒,而北国亦是年年递表进贡,恭敬得无可挑剔。未成想人心不可测,风云骤然巨变,我朝竟落得养虎为患,反遭毒蛇所噬。
这突如其来的背叛和杀戮,实在大大出乎人们的意料之外,也超出了很多人能承受的限度。当然――皇兄不在此列--
侍卫呈上八百里加急军报的时候,我们正在太央池的画舫之上听着小曲,豆蔻年华的俏丽侍女们,驾着小舟在荷花深处逡巡,如蝴蝶一般翩然来去,而伶人唱起的采莲短调,吴语中你侬我侬传递出的柔情蜜意,似于手中软腻金桔融为了一体。这接天莲碧暗香浮动的绮丽柔靡,与万里之外的天摇地动,全然看不出半点关系。
我瞥见那卷上大红封印,知是紧急军情,心中不由一沉,却只见他打开,目光极快地扫过,便投向池上嬉戏的宫女,半晌回过眼,向我淡淡一笑,“又要打仗了。”
又要打仗了――一场巨大的风浪,又将要席卷万里千山南天北地,而许多人的命运,也会因此而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流徙,死亡,别离。
――不无伤悲。不管是因为谁,不管,是为了谁。
小谢挂帅,率我朝三万兵马,北上剿敌。
临行前,皇兄亲在得胜门送行,我也随驾在侧。两杯薄酒由我亲手斟来,皇兄接过,将其中一杯赐予小谢,“爱卿,朕候你得胜佳音,凯旋之日,再与你把酒洗尘!”说罢一抬手,那醇厚液体尽入口中,“当”的一声,是他把银杯甩在了地上,只见他俯瞰着城门下坚固如铁鸦雀无声的三万士兵,向天空举起了右臂,大呼一声,“天佑我朝!”
小谢激动地站起,转身面向城下的军队,也举起右臂,那声音如同铁甲一般坚不可摧,“天佑我朝!吾皇万岁!”
三军黑压压地跪倒,齐刷刷地举起右臂,那黑色铁甲下的红色军衣织成了漫天舞动的火焰,“天佑我朝!吾皇万岁!”雄浑的和声穿过都城这南朝的心脏,震天动地。
一针,又是一针,绵长的线在指间蜿蜒出去,好似谁家女子的相思。长亭短亭,何处征人归程?
已是深秋。
小谢果不负众望,率大军接连夺回闪电、婆娑、参商三城,然而迷迭、倏忽两城,地势险要,易守难攻,北军吃了败仗,只躲在城中窝缩不出,一时间战势成了僵局,我军只得城外安营扎寨,与其对峙。
北国的气候,我是清楚的,一旦进入冬季,狂风暴雪吹得人站立不稳。此种战况,还不知要僵持到何时,必要早早作好御寒的准备。我难免挂心,想自己有闲,索性带了府中侍女,亲手为将士缝制棉衣。未想到皇兄见了竟是大加赞赏,下令宫中嫔妃亦要效法公主,带领各宫宫女赶制军衣,借此鼓舞前线士气。
我把最后一个线头结好,剪断线尾,直起腰端详手中棉衣,棉絮絮得紧实,布也好算粗厚,大概还是能抵风挡雪的。穿它的,也许是个甫成年的小兵――稚气未脱的圆圆脸庞,睡梦中还会叫着娘亲――我蓦地黯然,把棉衣轻轻放到了一旁。
就让这一场战争快些结束吧。天若有情,你可知男人们所承受的饥寒伤病,都会千里万里地回刻在他们的亲人和爱人心中,一般煎熬,一般疼痛。
“公主,”是小篆,“左相前厅求见。”
沈宽?我一时疑惑,他不在皇兄跟前出谋划策,来我府中所为何事?
“请他到偏厅,”我站起,缎衣穿得旧了,光华黯淡几分,却散发着一种心安理得的温暖。自从战事开始,我便不再制新衣华饰。其实这与缝制棉衣一样,未必能有多少帮助,只不过是一点与前线战士同甘共苦的心意。皇兄以为此举可嘉,干脆传旨下去酌减后宫用度,以资我军粮秣。嫔妃们被迫节俭起来,面上不敢有违,背地里也对我颇有微词。然而我并不在乎,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者谓我何求――无愧于心罢了。
左相沈宽是先帝年间的状元,从礼部员外郎开始一直做到如今的左相,侍奉两朝天子,也是忠心可表的老臣。
“老臣叩见公主,”他见我,急忙行礼。
“免了,”我示意他落座,“沈大人,可有事?”
“公主――”他欲言又止,面有难色。
“讲,”我不喜人吞吞吐吐,微微蹙眉。
“万岁有意软禁谢家、王家、廖家、甄家一众三百余口,老臣离开御书房时,右相慕容正在拟旨。”
“什么!”我悚然动容,前线僵持,就要软禁后方家眷――怎能如此冷漠多疑?
“公主!”沈宽跪下,“老臣以为此举有失民心,故而苦苦相谏,但万岁――”他叹一口气,“老臣只得来请公主出面。”
“――”我长长吐出一口气,心中明净下来,唤了小令,“取朝服来,我要入宫面圣。”
御书房外的小太监见是我,不敢阻拦,只来得及报了一声“公主到!”,我已推门而入。
“鹤儿?”他见是我,有些惊讶,“你怎么来了?”
“皇兄,”我敛衽行礼,便直起身来,扫一眼他身边的慕容承,“臣妹有事启奏。”
他听得如此,便着慕容承道,“你先退下,立刻去办。”
慕容承听罢便要躬身退出,我看见他手中明黄缎子,一凛,当即喝道,“慢!”指住那圣旨,“敢问皇兄,这又是什么旨意?”
“――”他眯起眼睛,居高临下地看着我,一笑,“朕已拟旨,软禁谢家、王家、廖家、甄家老小。”
你果然――你竟然――我只觉得失望,深深呼吸,才说出声来,“皇兄,玄鹤知道战事不利前方吃紧,皇兄担忧也是情理之中,但软禁一事,是否有欠妥当?还请皇兄三思。”
“公主!”一旁的慕容承立刻接过话头,“万岁自然是深思熟虑,微臣以为,此举一来可保护家眷的安全,以防他们一旦被敌方奸细掳获,用来要挟我朝,二来也大可激励将领们的士气,为家为国,誓死而战,可谓两全其美之策。”
“真是好笑――”我冷冷看住他,“如今我们兄妹之间说话,也可插嘴了么?”
慕容承被我一震,立时没了气焰,噤声不语,却又偷眼看着皇兄。
皇兄看我一眼,轻轻摇了摇手,慕容承会意,蹑手蹑脚想要离开,却被我拦住,“拿来。”
慕容承明白我要的是圣旨,一愣,手立刻缩了回去,“万岁――”
“――”皇兄淡淡说,“给她,”便拿起一卷奏折低头看起来。
慕容承极不情愿地把圣旨递给我,这才退下去了。
我将圣旨捏在手中,并没有打开,轻轻走上前去。桌上砚台半开,墨迹已经干涸,我挽起袖子,取了墨锭,放入砚中加水,站在他身边慢慢研磨。
沉默,良久的沉默,似乎我研磨的不是墨,而是时光的骨骼。
“你――”他终于开口,视线却仍挂住手中的奏折,“――为何?”
“皇兄又是为何?”我停下手来,“这些将士的忠诚,您还不相信吗?他们出生入死抛家舍命,为的不过是我朝的胜利和太平。谢、王、廖,甄,每人指挥的大小战事不下百次,任凭敌方以财色相诱,谁又曾为所动?”
“你人在深宫,怎会知晓?莫非他们亲口告诉过你,自己是如何的刚节忠烈么?”他回过头来,目光炯然,口吻森森,“朕知你与军中诸将素来亲厚,却也不必为他们一力担保,若是哪个真的投敌叛国,难道逼朕治你一个包庇之罪?”
我一口气当时噎住,忍不住咳嗽起来。
他不语,却又推过自己的茶盏,“你身子不好,何必要费心理这些琐事。”
“是我自己愿意费心?”我气得反倒苦笑了,“若我不是公主,不是你的妹妹,南朝的成败你的得失,又与我何干!父皇曾说过,天下之本,在于民心。若寒了臣子的心,谁又来为你卖命?寒了天下百姓的心,谁又会听你号令?什么用人策略,什么为君之道,我都不懂得,也不想懂得,我知道的,不过是将心比心!皇兄,倘若今日易位而处,你是在前线厮杀的将领,家人被禁,你会更加感激圣上的苦心吗?更加忠于睿智的君主吗?”我停下来,稳一稳,缓和了语气,“皇兄,你的担心,玄鹤如何不明。如今两军对峙,眼看又到隆冬,拖延下去对我朝很是不利,自然是越早取胜越好,否则粮秣后继不足,叫北军觑了空,便尽失先机定成败势。况且此次上阵之军,乃是我国最精华的兵力,而领军之人,更是皇兄最器重的将领。若因预测不到的变故,果真有人倒戈,南朝便要陷入有史以来最大的劫难。然则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事既如此,不如索性赌一赌诸将对圣上的忠心。再退一步说,若他们能胜,不以家眷为质,也定能得胜,若他们果有异心,便以家眷为质,也无济于事,我说得可对,皇兄?”
他沉默了。
“玄鹤代他们谢过皇兄恩典!”我见他不语,知道有了转机,忙趁热打铁跪下去,起身极快地掀开一旁盘踞的庞大香炉,将圣旨丢了进去,书房里慢慢升腾起一股奇特的令人窒息的香气。
“你回去吧――”他按住额头,“再晚――便要起风了。”
“是,”我轻声答道,将砚台收拾好,转念一想,又忍不住开口,“皇兄,慕容承此人――”
他手一晃,止住我的话头,“朕心中有数。”
我不敢多言,无声地退了出去。
刚出便门,还未上轿,一阵狂风平地而起,裹着枯叶扑面而来。我不禁一晃,裹紧了披风。
风起风止,不过是须臾之间,正如人生的起伏,只可承受,无法预期。
我停住脚,就这样暴露在疾风之中,每个毛孔都感觉得到凉意――今冬,必是极冷的。
小谢――你一定要胜!
我一夜无眠。翌日早早起身,入宫觐见皇兄。
才进殿门,还未转过屏风,就听得“当”的一记,是瓷器碎裂的清脆声响,皇兄的咆哮透了几层屏障,还是听得清清楚楚,“滚!”
太监侍女们仓皇而出,见我才要行礼,我一挥手,他们忙退出去了。
冷冷的石面,然后是厚厚的花毯,脚底先是刺骨的凉,又立刻陷进软软的暖,殿内的火炉笼着,腾腾地散发着热气,间杂着一股龙脑的辛辣香。
他坐着,右臂架在书桌上,手指撑着额头,双目微阖,象是倦了,那撂在膝上的左手,还在缓缓地一张一合,用力久了,骨节便现出青白之色。
“皇兄,”我轻轻唤道。
他睁开双眼,茫然地看向我,顿了一顿,似乎才认出来,“你――来了。”
那一瞬间的迷茫,只叫我心痛,那个沉着果断意气风发的年轻天子,竟也被这前所未有的失败消去锐气耗尽心力了吗?倘若你都被击倒,南朝又如何屹立?
“皇兄,”我低下身去,单膝着地跪在他面前,伸出手盖住他左手之上,“――会好的――会的――”
他的手指动了一动,却仍是静静无语,忽地抽出手来,拿起桌上一卷文书丢给了我。
我拾起,直身展开一看,登时色变,反手将文书掷到地上,怒不可遏。
竟是北国的求亲文书!
“......贵朝倾国公主,仪容绝代,德才卓世,于我国几度春秋,奉上抚下,不舒不暴,事隔多年,吾王仍不敢或忘,今乞再以公主相妻,就此消弭战祸,重修于好,以为姻亲......”字里行间的那份轻慢放肆,是对我,更是对我朝的蔑视与侮辱――索真,你如此相逼,真是欺人太甚!我紧握双手,胸膛起伏不止。
“你以为――”他的手指叩着桌沿,垂眼出声,“――如何?”
我心中升起不祥的预感,我希望我是听错了话,或者,会错了意,我盯住他,“皇兄?”
“朕――”他却不看我,视线只脚下凝在那腾龙转凤的花毯上,“――也不想――”
你竟然决定了?你竟然又这样决定?再一次把我送出去,再一次换得喘息休整的时间,卷土重来的机会?
我是什么?在你心中,我到底是什么?!
我上前一步,逼他抬起眼来,直看到他的眼睛里去,一字一句,“绝――无――可――能!”
“......”他回视我,彼此的目光在空中激起火花,“别无选择!”
“南朝的公主,莫非是天生的礼物么?一次和番不够,还可有二次,三次?皇兄,你难道不怕天下人耻笑?若是就这般轻易答应,莫说北人,就连拂林大食这些,也会以为我们软弱可欺,天底下最最崇尚礼数的南朝,还何谈什么教化气节!”
“你以为朕便愿屈服么?对着北国递书的使节,朕也找出种种理由推搪,说你体弱多病,又说你立誓守贞,可否另择宗室之女相嫁,可那使节死不松口,活脱是得了索真的旨意,定要逼婚于你。他明知你对于朕对于南朝的份量,却提出这个要求,分明就是要将朕一局,倘若朕不应允,他便会借口我们没有诚意,好为自己的扩张埋下伏笔!”
“好,就算我再嫁,又会如何?他所图的真是我吗?他只不过想借此羞辱南朝,使得南朝民众失了信心,目的达到之后,他一样还是会贼心不死,一定会再次寻衅挑起战火。我们委曲求全,又有何意义?”
“那你说如何?”他挑起眉毛,面上已有薄怒。
“何妨再战!”我昂起头,大声喝道。
“再战?以何再战?何人再战?”
“此次虽然损失惨重,但若从附近州郡抽调兵力,再加上京城的部分禁卫,聚起数万人也并非难事,皇兄更可赦免谢王廖甄四位将军的死罪,命他们戴罪立功,此番战败,相信他们也颇得了些教训,再次出征,应会加倍努力扭转局势。”
“不可!”他断然驳回,“从京城抽调守卫,必会使城中虚空,如有人趁机祸乱逆上,宫禁岂不危哉?朕不妨与你明说,朕闻听得此次失利,乃是军中有了奸细,他们四个都难脱嫌疑,数万大军,怎能交到信不得的人的手上?未到真相大白,绝不可放虎归山,眼下,便就是朕调配出兵力,也再无人可统军挂帅!”
“我来!”我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脱口而出。
“你?”他惊异地看着我,斥道,“鹤儿,莫要胡说!”
“并非胡说,我随小谢研习兵法许久,心得颇丰,虽说有纸上谈兵之嫌,但若皇兄派良将辅佐,玄鹤也敢一试!”我豪气顿生。
“糊涂!”他一拍桌子,“公主挂帅,这不是笑话么?”
“公主再嫁,难道就不是笑话吗?”我反驳,更加坚决,看见地上青瓷碎片,俯身拾起一片,唰地,手指上便划开一道,滴出血来,“若您赦免四将,准许他们随我出征,玄鹤就此立下血誓:不胜,便是死!如若不能凯旋,我情愿血溅沙场战死异乡,也胜似作那一嫁二嫁的番邦王妃苟活于世!”
“......”他凝视我,“你要朕赦免他们?你对他们,就这么深信不疑?”
“若他们便是奸细,明知会有杀身之险,又何必长途跋涉地返回?我与四将虽不是深交,但我相信自己的眼力,”我的口气坚定,“再退一步,即便四人中有人心怀不轨,还尚有三人忠心耿耿,稍有风吹草动,便可就地制服,不令其为祸军中。”
“数万大军的存亡,都取决于主帅一人。此去之后,南朝可战之兵力几乎倾巢出动,如有闪失,一并消亡的,就是吾家百年基业,”他揪起眉头,目光炯炯,“鹤儿,你如何担当得起!”
“只当我死了――”我已怀破釜沉舟之心,再不可动摇,“我若死了,此战定不可免,既是如此,何妨由我一次!”
“......”他慢慢合上双眼,片刻,忽地睁开,低喝一声,“赵玄鹤听旨!”
“臣在!”我翻身跪倒。
“今封你为卫国元帅,统领南军北上御敌,此印可调动三军,见印如朕亲临,”他从腰间解下一枚印玺,丢到我怀中,“一应军情,皆可相机变宜,”看了我,又低声加了一句,“你――好自为之。”
“臣领旨,”我重重叩下头去,握着印玺,“容臣告退,”起身便要退下。
“等等!”他出声唤住,待我回头,却又背转身去,音色低沉,“朕要你――活着回来!”
那声音穿过双耳重击心底,折回来一路直上,强大的力量使我的视线模糊起来,我咬住嘴唇,轻轻答一声,“是!”转身疾步走了出去。
索真――
“啪”的一声,清脆响亮。
也速哥捂住脸颊,错愕地看着我,凤眼中泪水盈盈,似要哭出声来。
“滚!”我恶狠狠吼道,转过身去再不理会她。
毡帘子“嗒”的一响,夹杂几声低低呜咽,想是她哭着跑出去了。
我慢慢坐下来,陷入身底下那柔软的狍子皮毛里,一时颓然。
南朝公主――率军北上了。
实在出乎我的意料。我本以为,她会再一次答应和亲的条件,即使有万般的不愿。他们南蛮子,太喜欢讲责任,讲礼教,讲忠孝节烈,讲父子君臣,太喜欢用堂而皇之的理由去让人牺牲,而牺牲的人,还要心甘情愿地笑着,来成全这种貌似高尚的谎言,成全仁义礼智信的名声。
前一场交战之后,因了我国内应里外挑拨,离间南朝,我所畏惧的四名良将均已下狱,南朝再无人可挂帅出征,未料想,竟传来了倾国公主亲上战场的消息。
在我的记忆中,她是那样高雅,然而柔弱的女子,宛如南朝的瓷器,无比美丽的光滑细致,只一记轻轻碰撞,就可碎作一地白雪,而我们北国的女子――她们,是拙朴厚重的陶器,或许失之粗糙,却一个个都有着敢说敢做的性子,都有着一颗经得起风浪的心,好比――也速哥。
“我王,你也被迷惑了心窍?也中了那个南蛮子公主的蛊了吗?”她愤怒的面孔似乎还在我眼前摇晃,“你忘了塞戈安图是怎么死的?他是我国的第一勇士啊,不就是因为迷上了那个奸细,那个狐狸精,才会死的?你也要和他一样,亡了国才甘心吗?”
第一勇士――我的嘴角浮起一丝锋利的微笑――我才是北国的第一勇士,最最英明的北王!塞戈安图,你永远比不上我!你得到的,我都已得到,都会得到,即使是――你的小仙鹤,你最爱的女人――
南朝的洛使曾跟我讲过,这世间,有一种奇特的定数,总会叫男人和女人相逢,那种相逢永不可逆转,无论是天涯海角翻山越岭,无论是怎样用泪水和鲜血浸泡的苦痛,他们都会死心塌地,相许死生。
他说,那叫做缘,有时候,也叫做劫,或者叫孽。
赔上国家,赔上王位,赔上性命,塞戈安图,你这一场情,该称作是冤孽吧?可是,为什么在死去的时候,你的脸上仍可以留着微笑,仿佛自己就要与天地,与珍贵的记忆一同永生?而在你的墓前,那个蛮女的面上,为什么也会出现同样的笑容,似乎你们之间已经结下了一个恒久的约定?
也许,对于你们两人,那就是命中最值得感谢的注定?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南蛮人这样说过――那到底是怎样一种默契的感觉?是怎样一种坚定的力量?我想知道。
因为――你拥有过的,我一定会得到,一定要得到。
一个也速哥不明白,两个,三个,也都不会懂得――没有人懂得。
这些浅薄的人,他们都不会懂得,他们只以为我要公主和亲,是被公主的美貌所惑,就连我最智慧最信任的臣子,也只猜想我是为了羞辱南朝,为了向天下昭示我北国的威势与不可抵挡。
谁都不知道,我只是想战胜你,塞戈安图――我一直以来的对手。
从小到大,你一直是我的对手,一直样样出色,样样都比我出色。不管我怎样努力,怎样付出,我都只能淹没在你的光辉里。
你的勇敢、你的宽容、你的自信、你令人折服的心胸与志向,使得你成为北国人人敬仰的勇士,即使后来我父登上王位,仍不能动摇你在子民心中的地位,无法改变他们对你的崇拜和信任,就如同无法改变花朵向着太阳。
我永远无法忘记,索脱不花,我的父亲,在远调你离京的前夜,曾发出这样的感叹,“有儿如此,一生何求?然有敌如此,不可断忧!”
他一定更希望你是他的儿子吧?看,连我的父亲,都认为你远超于我。塞戈安图,人们口中“草原上飞得最高最远的雄鹰”,我一定要打败你!我一定会打败你!
我父渐老渐衰,再不复当年峥嵘,整日沉湎声色犬马,不思进取。看到你锐利的眼神,我预感得到,你登基称王的日子不远了。
我等着你!等待,是最强大的力量,它可以使我父衰老,可以使你懈怠,也可以使我羽翼丰满。
果然,时机来了,竟然是我们共同的敌人――南朝成全了我。
他们算计了你,我出卖了你,而公主,是欺骗你还是爱上你?
我曾以为她是太会演戏的女人,自己亲哥哥这样滴水不漏的安排,她会一点儿不知情?分明是早就心领神会,瞒的,只是你这个被甜蜜冲昏了头的“丈夫”。
然而,当看到你们双骑并行,十指相扣相顾而笑,当看到你赴死之前与她诀别的拥抱,当在你的墓前,染着血迹的白狐皮裘在火中燃烧,我看到她眼中的光芒象是也随之熄掉,我终于开始动摇,开始怀疑,开始相信。
原来这世上,真的有超越名利、家国、恩怨和生死的情感,那一刻,我竟是那样的嫉妒和向往。
我伸出手,缓缓按在心口――只是为了战胜你吗?只是为了证明自己是英雄吗?脑中一丝混乱,刹那时,我也无法肯定,自己是否也想从那个女子身上,得到同样的眼神与微笑?
王者孤独――塞戈,虽然你死去了,可是你曾活得如此丰盈满足,从未有过高处不胜寒的寂寥。假使,假使她陪在我身边,那朵南国的解语花,是不是也能为我带来生命里一个又一个永不褪色的春季?
或许只有你,才早就发现她那温婉的外表下,有着如水一般冷静而坚韧的魂灵,所以你才放心独自离去,因为,她承受得住生的漫长,承受得住失去和挫败,也承受得住考验和挑战。
只是你也不会想到,到最后,她竟然也站上了历来属于男人的沙场,更不会想到,她竟然指挥南军,突破了我设下的三道防线,进入了北国的领地。
我国上次取胜,虽说也是骁兵厉马,毕竟内有接应,上有老天作美,如若公平而战,却未知鹿死谁手。然而她一弱质女流,何以指挥若定纵横驰骋?我宁愿相信,这是你在冥冥之中传递给她的力量,既然我们之间来不及得见高低,那么,就借她之手,让我与你一决胜负!
玄鹤――
离开北国时,我曾以为,此生再不会回到这里,更不会想到,竟是以这样的身份回到了这里。
塞戈,你会怪我吗?我要攻打的,是你的故土,要降服的,是你的子民啊――那曾经对我致以最诚恳的礼节和心意的子民,那把我当作他们最敬爱的王妃的子民。
那时,手中握着玺印,我也曾有一丝恍惚,一丝犹豫。挂帅领军,可是出于一时的冲动?手无缚鸡之力的皇家娇女,真的担当得起这样的重任?上万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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