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bsp; 许含章静静闭上了眼睛。
她的确是累了。
先是对着崔异惺惺作态了一番,然后又来了出苦肉计,最后是金蝉脱壳。
短短的时间里,就做了这么多事,不可谓不辛苦。
箱盖合上后,她的眼前便是一片混沌的黑。
黑暗,总让她无端端的觉得心安。
仿佛只要是光照不到的地方,流逝的时间便会缓上几分,将陈旧的过往凝成一条静止的长河,信手便能触到沉入其间的水草。
他们,似乎都还在这里。
但她知道,她已经永远失去了他们、
她的眼前出现了一片灰沉沉的天空。
绵绵细雨轻柔的落到了新抽出的桑叶上,发出轻微的碎响。
嫩绿的春韭被阿娘整齐的割下,装在青竹编织的小篮里,散发出辛香的气味。
爹爹则是手持一瓢清冽的井水,将附在菜叶上的泥沙尽数冲了个干净。
“章儿,别玩了,快过来洗手!”
阿娘寻到了她的身影,顿时拔高音量喊道。
“哦。”
她不情不愿的放下手中初具雏形的泥娃娃,别别扭扭的走了过去。
“菜里少放点姜片,别把本身的鲜味给压下去了。”
阿娘转头看向爹爹,笑着说道。
“祖父呢?”
她搓着指缝里的泥沙,好奇的问了句。
“还在看书呗。”
阿娘不假思索的答。
一盏昏黄的油灯亮起,温暖了微凉的春夜。
“祖父,你不能边吃饭边看书,会把眼睛熬坏的!”
她凶巴巴的夺过白发老人左手紧握着的书本。
“我们的章儿长大了,越发有主意了。”
祖父慈祥的笑着,伸手揉了揉她的小脑袋,“明天我教你识字临帖吧。”
“好啊!”
她笑嘻嘻的点头应道。
“你明天就笑不出来了。”
爹爹却向她投来一个同情的眼神。
第二天,许含章果然没有笑出来。
这世上的字为何会有这么多?
为什么不仅要认识它们的模样,还要理解它们的意思?
这也就算了,为什么还要挨个挨个的抄下来?
字体为什么也有这么多种?
实在是太麻烦了。
“我不玩了!”
她气鼓鼓的将毛笔掷到地上。
“这不是玩。”
祖父将笔捡起,认真说道:“别小看了这支毛笔,八百多年前它就出现了……按种类它可以分为硬毫、兼毫、软毫,按原料可以分为羊毫、紫毫和狼毫。”
“至于文字,就更不能小看了。上古仓颉见灵龟负图,书丹甲青文,遂穷天地之变,俯察龟文鸟羽山川,指掌而创文字,待得字成,天为雨粟,鬼为夜哭,龙为潜藏。这足以说明是文字是有灵性的,一定要对其心存敬畏。”
“而书法,是最精妙不过的一门艺术。你是女儿家,可以多临卫夫人的字帖。她的观点很是独到——先须大书,不得从小;善鉴者不写,善写者不鉴;有心急而执笔缓者,有心缓而执笔急者。若执笔近而不能紧者,心乎不齐,意后笔先者,败;若执笔远而急,意前笔后者,胜。”
“祖父,你说的什么,我怎么一句也听不懂啊?”
许含章睁大了眼睛,怯生生的开口。
“啪”的一声,是祖父拿笔管敲了她的头。
“那我再说一遍!我先警告你,若是再敢走神,中午就不许吃饭!”
“呜哇哇……”
她有些吃痛,顿时嚎啕大哭起来。
后来她不再哭了。
她学会了很多种别致的字体,也能将诸多诗集传记倒背如流。
不止如此,她还对风水、天象、占星、节气都颇有研究。
可惜祖父已经看不到了。
在她十岁那年,祖父的身体越来越差,苍老的脸上已呈现出衰败的神色。
但他不是病死的。
许含章清楚的记得,那天祖父一大早就出了门,说是去镇上为她买几本有趣的杂书回来。
换做是往日,她早就趁祖父不在家时兴冲冲的出去疯跑。
但那天她没有那么做,而是乖巧的坐在门口的小凳上,望着祖父渐行渐远的背影,连眼睛都不舍得眨一下。
好像一眨眼,祖父就会消失了似的。
这是一种隐隐的,不安的,直觉。
当天的很多细节她都忘了。
她忘了邻居的大娘是怎样通知她的,也忘了自己是以何种心情赶路的,忘了爹娘是如何安慰她的。
甚至忘了自己是否哭过。
但她永远不会忘记自己走至村口的柏树下,所看到的那一幕——祖父已失去了意识,奄奄一息的躺在地上,孱弱枯瘦的身体上遍布草屑和灰尘,胸口处有斑斑点点的血迹,呼吸声像拉风箱一样急促刺耳,全身笼罩着死亡的气息。
听说他是在回来的路上,被村中几个地痞打伤的。
那些人下手没个轻重,使得他的胸肺和肋骨尽数受到重创,加之过往的人都不想多管闲事,任凭他有气无力的躺在那里等死,便错过了最佳的抢救时机。
“节哀顺变。”
“唉,那些天杀的,实在是太可恶了。”
“好人不长命啊。”
她听到很多人善意的劝解。
但她一点也不感动,反而觉得好笑。
若这些人早些释放善意,祖父便不会死了。
人都快死了,才来说这些假惺惺的蠢话,到底有什么意思呢?
没意思。
在祖父头七的那天晚上,她独自来到墓地,手里拿着把题诗的折扇,在他坟前轻轻扇动着。
不知过了多久,她听到有人在背后好奇的问:“小姑娘,你一个人在这里做什么?不害怕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