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就走,仿佛片刻都不能再呆下去,连衣角都透露出一股落荒而逃的狼狈。
楚恒看着他大步流星的背影,许久没有说话。直到赵姒拐个弯不见了,他才转身慢慢往回走。
赵姒走出巷子,等在路边的司机立马上前行了个礼,殷勤拉开车门。他看出赵姒心情不太好,因此愈发小心翼翼。等赵姒一言不发上了车,他才启动车子。
“回主宅。”
赵姒吩咐了一句,线条锋利的眼睛半耷拉着,轮廓分明的下巴隐进黑风衣里,只露出薄的有些过分的嘴唇。
他排行第四,是警察厅厅长的晚来子,也是正房太太唯一所出,家里外头捧着长大,从来与所欲求,没尝过求而不得的滋味,因此这初尝之下,竟生出了一点生而无趣来。
司机利索应了,手上动作不停,黑色轿车熟稔地掉了个头,开向法租界。过了会儿,又实在按捺不住,偷偷从后视镜里觑了一眼赵姒的脸色,心里颇为忐忑不安。
他是跟着四少一起出来的,只知道少爷去见了那个药铺老板,却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四少脸色这么难看地回家,太太问起他若答不出,保不准得挨鞭子。
司机的提心吊胆赵姒短时间内怕是难以察觉,他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胡思乱想了一通。
十年前。
赵姒刚满十岁,得到了一把四寸勃朗宁,他一直想要有一把自己的小手||枪,因此当他打开那个朴实无华的匣子后,着实高兴了一把,片刻不肯离手,连睡觉都放在枕头底下。可是没过两三天,他就兴致缺缺了,甚至找到父亲赵太保书房,要把枪还回去。
赵太保问他为什么不喜欢了,少年时候的赵姒盘腿坐在暗红太师椅上,套着件雪白的绸子对襟褂,百般聊赖地抠着旁边瓷台灯的花纹,听到父亲的问话,头都没抬,恹恹道:“枪里没子弹。”
赵太保哭笑不得,回头就让人给他配了整整一百发子弹。
结果赵姒把着毛瑟打了没两天的鸟就闯祸了。
李师长太太带着爱犬来串门,赵姒失手把那只据说十分名贵的西洋犬打死了。
李太太的狗养得娇,睡觉必上床,还喜欢十分舔人。谁也不知道它是怎么跑进赵姒屋子的。赵姒当时正在睡午觉,刚睡熟就做了个噩梦,梦见一只怪物朝他张开了血盆大口,腥臭的口水滴了满脸。他猛然惊醒,面对一条猩红的长舌头,几乎想也没想就摸进枕下……
闻声而来的李太太看见爱犬惨死的模样,差点昏厥过去。当着李师长太太的面,赵夫人只好痛骂了赵姒一顿,还没提惩处他就跑了。那么多人,猝不及防之下竟也没人来得及拦住。
赵姒穿了一件薄里衣在街上跌跌撞撞跑着,身上带着血迹,后面还有人在追,路人纷纷避开,唯恐惹事上身。他自幼是掌中珠,没听过半句呵斥,又是刚刚知慕少艾的年纪,乍然当着众人的面被骂了,落了面子,心里顿时接受不了。心烦意乱之下,也没留意脚下的路,直接拐进了一个死胡同。
家里追出来的人近在眼前。
少年赵姒来不及多想,三步一蹬爬上了右边人家的矮墙,身子一扭,折了进去。
“这是个死胡同!”
“少爷呢?刚刚还看见了!”
“会不会跟错了地方,少爷往另外一个方向去了?”
……
赵姒不由自主憋住了气,等到纷杂的脚步声远去,才扶着晾晒架从后面冒出头来。
“你是什么人?”
因为爬墙导致浑身脏兮兮的少年吓了一跳,迅速转过头。
来人身形颀长,眉目疏朗,旧式淡青色长衫的袖子高高挽起,手上捧只大竹簟,里面盛着刚被镑片来不及晒干的药材,风一吹,便散发出一股淡淡的苦气。
赵姒抿了抿嘴唇,还带着稚气的眼睛闪过惊慌,手指下意识攥住了边上一个圆溜溜的东西。
将少年动作尽收眼底的楚恒不禁微微扬起唇梢,熟练把竹簟搁上晾晒架后,从衣襟里头变戏法似的掏出一个小纸包。
“那个不好吃,这个给你。”低沉嗓音顿了顿,又解释道,“是桂花糕。”
赵姒顺着楚恒的视线看向自己攥地紧紧的掌心,他犹豫了会儿,慢慢松开,里面是颗红色的果子。
那是才收上来颜色鲜艳香气清涩的山楂。
“拿着,你肯定饿了。”
见少年没有动,楚恒走过来,不由分说拉住少年的手腕,将纸包塞了过去。
赵姒愣愣地,有点分不清状况。
后来同楚恒熟了,曾经不止一次问过为什么初次见面楚恒就给他递吃的。楚恒总是笑而不答,被问急了,就开始左右而言其他,转移话题。
心高气傲的局长之子赵姒,他大概一辈子都猜不到,楚恒之所以给他递桂花糕,纯粹是因为见他长得可爱。
这也实在不能全怪楚恒。
赵姒当时一副脏兮兮的尊荣,手里握着山楂不放,白嫩的小脸上被他自己无意间抹了一道又一道印子。
身量还没有长开,面容是七八岁孩子的模样,脸蛋红通通的,努力瞪着一双湿漉漉的大眼睛,怎么看都是个落魄又肚子饿还被抓包的小可怜。
司机忽然一个急刹车,赵姒不由自主向前倒去又迅速跌回座位,后背重重地撞上椅背。他从思绪里回过神,刀刃般锋利的眉毛皱成川字。赵姒撩了撩眼皮,正准备开口询问怎么回事,就从后视镜里看见了司机的表情。
那如同见了鬼一般的,毫无遮掩的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