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女继续念蕙罗的香笺:“敲扶密竹枝犹亚,日暖寒禽气渐苏。”
林司饰接过香笺,一边细看,一边垂目重复吟这句诗,似在推敲。而念到“日暖”时,她身后屏风之内有瓷器坠地声,仿佛有谁失手摔了杯盏。
林司饰朝众宾客欠身:“水榭侍者莽撞,摔了茶器,惊扰贵客,失礼失礼。”
众人表示无妨。林司饰又向侍女使了个眼色,侍女会意,退向屏风后。稍后回来,向林司饰附耳回禀几句,林司饰点头,含笑向众人:“侍者已被惩戒,我们继续品香。”
林司饰看向蕙罗阁子:“适才殷姑娘引用元微之诗句,可也是指雪后晴暖,万物复苏之意?”
苏意墨道:“正是。”忽然有警觉状,补充道,“这诗句是我代主人写下的。”
林司饰微笑赞扬:“先生好才学。”
林司饰再命侍女念蔡攸香笺,侍女却犹豫了一下,才念道:“罗幕绣帷鸳被,旧欢如梦里。”
唐妙仪按捺不住,斥道:“你这写的是什么浑话?”
蔡攸笑道:“并非浑话,委实是我品香后真切感受:乍暖还寒的春天,美人儿春困于绣帷之中,抱着金鸭酣睡,软玉温香,绿鬟风乱,那梦里见的也是旧日春游遇上的情郎吧?”
唐妙仪怒道:“什么春天!别人都觉得是冰天雪地,偏你闻出是春天!”
蔡攸凝视对面帘后的她,目光似乎能透过竹帘抚上她的脸,依然满盈和暖笑意,道:“凡你所在,皆是春天。”
侍女与苏意墨闻言都隐约一笑,蕙罗于一旁听见,也不免暗暗感慨:这人说起情话来,与如今官家倒有一比。
见唐妙仪窘迫不能语,林司饰对蔡攸道:“唐县君的龙涎香已品,殷姑娘是远道而来的客人,理应请她稍坐片刻,熟悉了香席程式,稍后再焚香。蔡大公子先请?”
蔡攸应道:“这个容易。不过,恕我直言,今日所品两种香,恐怕都不含真龙涎香吧?”
林司饰道:“龙涎香异常珍稀,我记得我幼年初入尚服局时,听闻当时奉宸库所藏古龙涎香,亦不过二两。慈圣光献皇后偶以一豆大的香块薰之,散发的香味若异花气,芬郁满座。那种龙涎香,豆大一饼便值百缗钱,且还买不到。只有帝后极为亲近的内侍都知才获赐一饼,他们以金玉为香囊,贯以青丝,将这粒香佩于颈上,衣领摩挲间异香不绝。但那以后,我就没有见到龙涎香真品……”
苏意墨忍不住问:“龙涎香虽少,蕃邦也偶有朝贡,司饰会没见过?”
林司饰道:“朝贡的龙涎香会径直收入奉宸库或内藏库,不存于内外香药库。那两个库房之物,尚服局只有尚服能接触。仁宗皇帝以来,天家尚俭,龙涎香虽帝后亦不常用。慈圣光献皇后建议合香模仿古龙涎异花香韵,所以如今合制而成的香饼,有一类便称龙涎香。故今日龙涎香雅集,并不限于携龙涎香真品参与,合香亦可,唐县君的香就很好。”
苏意墨再对蔡攸:“入席之前,蔡大公子称已购得龙涎香真品,看来今日我等可大开眼界了。”
蔡攸呈出一弯矜持的笑,迤迤然取出一白玉浮雕如意云纹的小盒子,搁在案几上,对林司饰道:“焚香之前,不若先观生香原状。”
林司饰命侍女取来香合,打开看后,略闻数次,再命侍女传给唐妙仪和蕙罗。唐妙仪闻后蹙眉,似有疑惑。蕙罗见那白玉香合中有一块黑褐色香药,樱桃大小,颜色迥异于与她之前在秘道中发现的那块,但也呈蜡质,或常被蔡攸把玩,这块表面已摩挲出了一层油亮的包浆。香药闻之亦有甘甜气息,但味道清淡,并不似花气馥郁。
唐妙仪质疑:“这香形状很丑,也不甚香,怎知是龙涎香真品?”
蔡攸笑而不语,拿起侍女刚传回他案上的香药,掰成两半,然后阔步走出帘外,扬手将其中一半抛入中庭池中。
那香药落入池中并不沉底,漂浮在白莲花下。一群锦鲤旋即蜂拥而来,个个张嘴欲碰触那块香药。
蔡攸收回目光,转身对唐妙仪,道:“真龙涎浮于水则鱼集,薰衣则香不竭。”
林司饰吩咐侍女:“快唤人把香药从池中捞出。这等珍稀之物,切勿没于鱼吻。”
蔡攸摆手笑道:“不必。这一块我只花了几十缗,算不得多珍稀。”
唐妙仪道:“若是真龙涎,这么大块几十缗岂能买到?何况龙涎香乃禁榷之物,榷场数十年未见有货,你却是何处购得?”
蔡攸道:“一般人自然买不到,但若有门路,买到别人买不到之物,价还偏低,也不足为奇。”言罢带着讳莫如深的浅笑看向林司饰,“司饰如今开香药铺子,这其中的缘故,一定懂得的。”
林司饰恍若未闻,不予置评。
唐妙仪仍嗤之以鼻:“我看还是假的,否则偌大一块,你也不舍得扔进水里。”
蔡攸一摊手:“我将它带来就是要焚的,这块香若能博佳人一笑,葬身炭火与葬身鱼腹有何区别?岂会吝惜!”
唐妙仪又道:“再有,把香抛进水里有鱼来啃就是真龙涎么?我扔一块炊饼进去,怕也是这番景象。”
蔡攸一时语塞。林司饰闻言笑,道:“我倒有一鉴别龙涎香的方法,若蔡大公子应允,大可一试。”
蔡攸道:“尽可随意试。”
林司饰命侍女取来一枚绣花针,点燃一枚炭饼,又取来蔡攸剩下的那半块香,再对众人道:“我在宫中曾学过,若以烧红的针刺入龙涎香,会有白烟如线,可分可剪,且针拔出后针尖会凝结香油一滴。”
蔡攸只是点头:“快试吧。”
林司饰颔首,又道:“既然诸位都想看鉴香结果,不如暂从帘中走出,到我席位周围细观。否则相隔太远,恐怕看不真切。”
蔡攸连声道“有理”,欣然疾步走到林司饰身边坐下。
唐妙仪踟蹰须臾,也缓缓自帘内出来,走至林司饰另一侧落座。
蕙罗不动,侧首看苏意墨,苏意墨沉默不语,似在思忖。
林司饰见蕙罗阁子帘未动,含笑特意询问:“殷姑娘不过来看看么?”
蕙罗未应。林司饰又道:“此间宾客皆仕宦贵戚儿女,是识礼之人,姑娘又戴着面纱,此刻过来一观,也不算太为难吧?”
蕙罗再顾苏意墨,见他虽未答应,但也没出言反对。遂徐徐起身,自己褰帘而出,朝林司饰走去。
蕙罗见苏意墨并非追来,暗暗舒了口气,亦悄然加快了步伐,并一路盘算着如何借机告诉林司饰自己身份。
她循着廊下木制地面悄无声息地向林司饰走去,步履轻柔,唯恐唤醒了沉默之中的苏意墨。林司饰也静静地盯着她,看着她头纱拂过竹帘,裙袂飘过木栏杆,目光掠过水中白莲,坚定而渐显急促地向自己走来。
离林司饰只有四五尺距离了。蕙罗有些控制不住心下喜悦,向林司饰伸出了求助的手,口中有宛若呜咽的声音发出。
廊下响起急促的脚步声,苏意墨最后几乎是飞跃地落到蕙罗身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搂住她的腰,强虏她出水榭,将她扛在肩头,似疾风般穿越菽禾香木店的后院和厅堂,将她抛上蔡攸骑来的那匹赤骝马,自己随即上马,挥刀斩断系马的绳,带着她策马驰向城外。
在苏意墨搂住蕙罗腰那一瞬,她看见林司饰背后的屏风被人自内推开,一个长袖翩翩的身影倏然闪现,然而不及看得更多,那人及水榭中所有景象已如池边飘落的红叶一般,消失在她身侧流过的风中。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