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羿脑中思绪千万,所虑之事一件接着一件,千回万转之下不知不觉便睡了过去。
再醒来,是被外面忽然炸响的爆竹声所惊,楚羿蓦地睁开双眼,静待片刻,仍觉胸口处仍余悸未消。
他缓缓从软塌上坐起,察觉到身上薄被滑落,方才低头看去。
木椅上早已没有了小九的踪影,只剩一本《大齐任侠传》安安静静地躺于其上。屋外时不时传来下人们忙碌交谈的声音,于是楚羿单手轻轻抚上薄被,随即一揭,起身下了软塌。
他正欲出门,然而目光不经意朝书案上一瞥后,注意力便不由自主被其上之物吸引。
于是楚羿凑齐案前,拿起那写着几行楷书的纸张,一字一句读了下去。
一头耕牛半倾田,收也凭天,荒也凭天。
雨过天凉驾小船,鱼在一边,酒在一边。
路逢骚客问诗篇,好也几言,歹也几言。
布衣得暖胜丝绵,新也可穿,旧也可穿。
粗茶淡饭饱三餐,早也香甜,晚也香甜。
闲暇无事鉴书篇,名也不贪,利也不贪。
人常说见字如见人。却是不知那人可否知晓一人外表可变,声音可改,言谈举止皆可伪装,唯有这笔下字迹……想改却是太难。
楚羿眸间含笑,指尖轻落于纸上,忍不住重又将这“小诗”从头念过。仿佛一闭眼,便会有满目的田园之色。阡陌人家,静美宁和。带月荷锄,夕露沾衣,抚无弦琴以寄意,取葛巾漉酒。恣意纵情,而无车马喧嚣。贫者清乐,心安理得。
楚羿垂眸静思,想着此生若当真能如此无忧终老,倒亦是无憾了。
然而他默默将这“小诗”反复端看,越看,便越是心沉。
他此番入京虽是身不由己,可此后所做之权衡考量却无一条与“与世无争,静美宁和”有关。
他从不是息事宁人之辈,更不喜坐以待毙,任人鱼肉,却是忘了这京城是非之地,犹如樊笼,自己选择于此处滞留,是否已是有违那人心愿?
这宅院困不了他,何况李尧亦未有囚他于此地之意。他不是不能离开,纵使踏出京城之后李尧有所动作,他亦不是全无应对之法。
然而他心如明镜,明白此番若离了京城,除了这一条贱命外,便当真是什么都没有了。
若此生能与那人一起,他愿从此隐姓埋名,归于山林。只是十载颠沛流离,若说心中未有不甘,却是连自己都骗不过去。
父亲蒙冤而死,方府被抄,他随母亲一路辗转南下,饥劳交迫,受尽坎坷委屈。往事一幕幕于脑中回放,楚羿扣于案上的指尖不禁隐隐泛白。
“公子醒了?正好,迎春刚蒸好的年糕,我先拿了几块过来,快趁热尝尝!”
楚羿回神,便见小九手上端着瓷碟推门而入,见了他,便献宝似的走了过来。
只是待及少年走得近了,看清他手下压着的“墨宝”之后却是双目圆睁,一脸的追悔莫及。如今想收自是来不及了,于是楚羿便见那少年冲着自己咧嘴干笑。
“我……我忽然想起从前先生嘴里常念叨的‘十劝歌’,于是便随便写了几句。”将年糕置于案上,少年将那瓷碟往纸上推了推。
见字迹被遮,楚羿跟着一笑,径自抬手,将那瓷碟又挪到了一边:“既是‘十劝’,那你其上所书,却是少了几劝。”
“其他的我记不得了……”
楚羿点头,随即提笔蘸墨,对着那‘十劝歌’思忖片刻,道:“我亦是许多年前曾听人念过。时间久远,虽记不齐全,倒是尚可为你补上一句。”
——夜归与君话灯前,今也谈谈,古也谈谈。
楚羿不常写楷,只是这几笔缓缓落下,却是应了那句“工妙于点画,神韵于结体,平正而不呆,整齐而不拘”。
然而见他书毕,小九却是“咦”了一声,迟疑道:“我记得应当是夜归与妻话灯前才——”他话音未落,便察觉到一旁那布衣公子嘴角噙笑,正用一种玩味的目光看向自己……
四目相对,小九住了嘴,面上却不由得一阵热意上脸。
静静地将少年的一举一动收入眼底,楚羿率先收回视线,幽幽道:“只是教你的那位先生却是不俗。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世人读书劝学,皆为名利美色,却有几人看得通透?功名利禄,过眼云烟。说来容易,做来太难。”
小九不语,半晌却是摇头,涩然一笑:“这世间,靖节先生固然有之,高韬独善,放逸不俗。可将这‘十劝歌’整日里念在嘴边的,却多半是庸碌无为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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