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瀚轻拍着她的后背,她好不容易才平息下来。
“我接案子,有时为钱,有时是为挑战。”常昊并不怜香惜玉,回答得振振有词。
“检察官,你有没什么要问的?如果没有,我想进去休息了。”
“戚博远他......有特别要好的异性朋友?”钟荩一开口,嗓子沙沙的,像院中的雨打在枯枝上。
“我不清楚。不过,即使有,他会让别人知道吗?别忘了,他是高知专家,智商比一般人高太多。”
一直沉默的凌瀚轻轻叹了口气。
卫蓝站起身,“我知道的就是这些,失陪。”她看了看雨,又说道,“雨太大,那就留下吃晚饭!凌瀚,我刚才看了冰箱,你买了虾,做海鲜饼吧,我想吃!”
“打扰了,以后再联系,再见!”下一秒,钟荩就跳了起来,像没看到外面的雨,就那么跑了出去。
斜刺里伸出一只手来,重重扣住她的手腕,“留下来吧!”薄薄的唇紧抿着,俊眸暗无光泽。
“多谢美意,我还有事!”她微微一笑,以坚定确实的口吻。
“不会耽误你很长时间。”
“你认为我会有胃口吗?”冷风吹散了披在肩上的发丝,乌黑柔软的头发被倒吹回来贴在颈边,甚至卷上脸颊。钟荩却一动不动,似乎没有感觉,只是冷冷地看着伫立在眼前的凌瀚。
她都这么可怜了,他还想怎样?
他幸福的生活着,没有错,而她也没有错!
现在的她,很容易脆弱,很容易敏感,很容易受伤。
凌瀚沉默了,许久,他慢慢松开了她,“我给你拿伞。”
就在他转身的同时,她冲进了雨帘。
“你和她说什么了?”卫蓝问。
凌瀚一语不发去了杂货间。
常昊也告辞出来,检察官跑得真快,才一会,都快到巷头了。
“你怎么一脸深受打击的样?”他把伞往她那边倾了倾,“和卫小姐一对比,知道落差了吧?”
“闭嘴!”钟荩已经抖得不行。
他笑了,一点讥诮,一点调侃,“触到你痛处了?我记得你挺结实的,原来从前是只井底之蛙,根本不知天外有天......”
她停下脚步,深呼吸。
突然,她转过身,举起公文包,对着他没头没脸地打来,“你这个人渣、这个变态、自大狂,我恨你,我恨你......”
常昊显然没反应过来,就站在那儿,结结实实被打了几下,手上的伞也掉了。
钟荩大口大口喘着气,郁积了很久很久的疼痛,在这一刻爆发了。
是的,她恨,她恨得全身都在哆嗦!她打,用力地打!
“你这个女人!”常昊的眼神猝然冷了下来,逼近一步,抢过她的公文包,阴影笼罩在钟荩的脸上。他与她的脸,近在咫尺,他的怒火拂过她的面颊,她没有动弹。
“你疯啦!”他推了她一下。
她全身的力气都已用尽,弹指一挥,都足以将她击倒。
她跌坐在地,脚踝处立刻火火地痛,雨水顺着脸颊滴了下来,跟着滴下来的,还有止不住的泪水。
“你......”常昊无措地抓头,发疯的人是她,怎么她脸上泪比雨还流得快呢?他们一直打嘴仗,他也没说什么呀!
迟疑了下,他蹲下来,想拉她起身。
“求你,不要过来。”钟荩胡乱地拭着眼睛。
常昊震愕了,手僵在半空中。
钟荩任泪水肆流,她用手撑着地面,滑倒了几次,才勉强站了起来。她拿过公文包,一拐一拐地离开了。
那踉跄的背影,让常昊从来都坚韧的心莫名地发软、发疼。
二十米外,站着凌瀚,嘴唇白得没有一丝血色。
“两个人是争执了吧,常律师也真没有绅士风度。你为什么不扶钟检一把?”卫蓝在院门下困惑地拧眉。
“她的路还很长。这次我扶她,下一次她再跌倒,谁扶呢?她必须要坚强。”
“你讲得太深奥了。凌瀚,钟荩这个名字听着很耳熟,不过这个名普通,重名的很多。”卫蓝耸耸肩,进屋了。
凌瀚仍立着,雕塑一般。
钟荩出了巷子口,看不见了,凌瀚这才眨了下眼,突然感觉有些疼。低头一看,一掌的腥红。就在刚才,他生生把手中的伞柄给折断了。
雨太大了,淋湿了衣服,淋湿了心,淋湿了整个城市。
脖子里的围巾不知什么时候掉的,没什么可惋惜,早该掉了,本来就不属于她。
她的脑海里空无一物,方向也辨不清,只知道顺着马路往前走,前方有什么,她不知道。唯一撑起残余的理智是她要保护她手里的公文包,这里面装着戚博远几次提审的记录,还有她写的公诉时要涉及的要点。包本来是提着的,后来她就抱在了怀中,反到成了她唯一的支撑。
雨水从敞开的脖颈往下灌,她能感到心窝处的冰凉。马路附近是个广场,不下雨的时候,这里会有许多人跳广场舞。舞曲都是流行音乐改编的,轻易能激起人的共鸣。
她累了,找到一张石椅坐下。
今夜,偌大的广场属于她一个人。
五岁来南京,去江州四年,她今年二十六,在这座城市也生活了十九年,可是她总觉得她就是一个过客。她一直是飘泊不定的、孤立无依的。
她想给花蓓打个电话,她想抱着方仪痛哭。
一个人,只要用生命爱过一次,之后的爱,只是纸上谈兵,她的心已经空了。
永远不要相信时间是最好的良药,会慢慢抹平一切,也不要相信新的恋情可以代替过去。
爱,是刻在骨子里,融在血液中。
所谓坚强,所谓忘记,只是自我安慰。
她什么也无法做,只是紧紧抱着包,身子有点发沉,如打湿的树叶,幽幽下坠,雨声轻了,视线一点点暗去。
怀孕是件美妙而又神奇的事,她是那么敏感,可能是受精卵一着床,她就感觉到了。
她吐得昏天黑地,在办公室不敢喝一口水,甚至听到同事喝水的声音,她都会作呕。
凌瀚和她都是机关工作人员,虽然大家的观念不像从前那么陈腐,但是表面上的一些道德理念还是要恪守。
他们还只是在恋爱,情浓之时,自然渴望亲密。他每次都有认真的避孕,意外又如何避免得了?
这是美丽的意外。
他六个月前被北京军区特警大队抽调过去,一个月回来一趟就不错了。他执行的任务总是危险而又艰难,她怕分他的心,通电话时不提怀孕的事,只撒娇说想他,很想很想。他说手中的任务一结束,他就回江州看她。
很慢的时间在爬,如同在树下看树叶成长。
在他回江州前十五天,她瘦了五斤,人都脱了相。同事都笑她是为相思瘦,她讪讪地笑。她很小心,没有任何人看出她怀孕了。
他是晚上的火车,到江州时已凌晨一点。
江州的初冬,天空中飘着细细的雪花。雪花从她的视线中划出无数道流痕。她伸手接住一片。雪花很容易动情,一伸手的距离他们便可以合二为一。
她听到火车进站的声音,书上说怀孕前三个月是很危险的,动作不宜太猛。
她静静地站着,等着他走过来。
他看上去有点疲倦,但丝毫也不影响他的英朗与俊伟。那个小小的生命是男生还是女生?如果是男生,会有他这样的帅气么?
她颤颤地伸出手,冰凉的指尖抚过他的脸颊,她说:“抱我!”
他愣了一下,有些赫然地张开双臂,将她裹进怀中。旁边有人在吹口哨,还有人叫:快回家亲热去!
他们打车回到家。
她那间公寓挨着办公室,处处都是熟人,他在城郊另外租了一套设施齐备的公寓,两人都在江州,就会住这里。
等他吃了饭、洗了澡,他走进卧室,看到她穿了件睡裙,挺着肚子,在镜子前转来转去。
“很冷的!”他抱起她,把她塞进被窝中。
“凌瀚......”她拉过他的手从睡裙下摆探进去。
他亲亲她,揶揄道:“这么热情!”
她羞红了脸,却没有笑。当他温厚的掌心覆住她的小腹,她问:“感觉到什么?”
他的眼底有些发青,眼中布满血丝。他目不转睛看着她,神情突然大变:“你怀孕了?”语气不是惊喜,而是惊呆。
陷在喜悦中的她,没有察觉,双手环抱住他的肩:“是的,你要做爸爸了。”
她以为接下来他会很快决定领证,在肚子大起来前,把婚礼办了。一直以来,她所有的事,他都是这样安排得妥妥的。
他一反常态,眉蹙得紧紧的,心情好像很沉重。
“你不开心吗?”
他笑得很勉强,“开心,但有许多事我要好好想想。”
他吻了吻她的额头,替她把被角掖好,熄了灯。这一夜,他没有上床。早晨,她在阳台上看到一地的烟头。
她没能吃早饭,强咽下去的一杯牛奶,也吐得精光。
他站在洗手间前,看着裹在宽大棉衣里面的她,说:“钟荩,孕吐这么厉害,不如......暂时不要孩子吧!”
她娇嗔道:“做妈妈哪那么容易,不过,这是甜蜜的折磨,我能承受。”
他叹口气,进去替她洗了脸。
北京那边电话催得厉害,他在江州只呆了一晚,就走了,他对她说,他很快就回来。
一周后,他回来了。这次任务似乎非常艰巨,他憔悴得厉害,也很少讲话。
她晃着他的双手,笑着问:“凌队长,你准备怎么处置我们娘俩呀?”
他叹气,“我们现在分居两地,经济也不那么宽裕,可能不能给孩子好的生长环境。钟荩,再等......两年吧!”
这不像他讲的话,可又明明出自他的口,她难受了,“这是我们的孩子,是个小生命,你不要这样残忍。如果你不想要,你尽管告诉我,我......要!”
他默默地看着她,然后走了。
上了火车,给她发了短信,说他要慎重考虑。
她有种不好的预感,仿佛有什么事发生,而她害怕知道。
他的手机再也打不通,她每天强打精神去检察院上班,头晕恶心的感觉越来越厉害,四肢酸懒,她不得不请假在家休息。
天气越来越冷,心也一天比一天惶恐。
树欲静而风不止。
她决定去北京找他。
她找到了,一切异常都有了缘由。其实这不是一出新颖的剧情。
他并不是一个神,他也只是很普通的男人。普通男人会犯普通错误,他也不能幸免。
她想,要不是怀孕,他何时会对她坦诚呢?这个小小的生命不是他们爱情的结晶,而是他们爱情的终结者。
他追上她,和她一同回江州。
她不想看见他,和别人换了个座,不觉得自己有多可怜,是天气太冷,她才蜷成一团。
火车在墨黑的夜色中穿行,一抬头,星光还是那么璀璨。
下了火车,江州换了天,刮起很大的风,昏天昏地,可以清晰看见外面街灯下飞舞的树叶,和阵阵打着旋的雪花。
他没有解释北京的一切,只是重复他不想要这个孩子。
他和你没有任何关系,你放心!她开始收拾自己的行李,非常条理,一点都不慌乱。
血缘是割不断的,别把我们的生活弄得太复杂。他痛苦地低吼,你再掩盖,也不能否认我是他父亲的事实。有我这样的父亲,你认为他会开心吗?
他很有自知之明,其实也是扫除他幸福大道上一切障碍。
你以后还有新的生活,别赌一时之气。
她不是赌气,她只是想守住那么美好的往昔。看着他扭曲的俊容,她默默流下两行泪。
人可以有梦想,但梦想必须屈服于现实。
她做不了一个单亲妈妈,她的工作、方仪、安镇的小姨小姨夫、哥哥,都不会让她这样去做。
她还在这个世界上行走,她不能与全世界为敌。
他去药店买了六颗米非司酮片和三颗米索前列醇片。她面色苍白的抚摸着自己的下腹,在心中说:再见,我的宝贝。她服下了药。
五分钟后,她把胆汁都吐出来了。再吃,还是吐。
他只得把药碾碎了,融进水中,让她喝下。
两小时后,隐隐地感觉到腹腔传来的阵痛,阵痛像潮水一波一波往上涌,腹中那个可怜的小生命正在挣扎,她咬住了嘴唇。
他抱住她,“疼吗?”
一头的冷汗中,她抬起头,抓住他的手凑到嘴边,一口咬住。
他没有皱眉头,只是看着她。
他的手腕处血肉模糊,“我们扯平了。”
当那个胚胎从她身体中脱离时,她感到她的某一部分也死掉了。
又是一阵撕裂的揪心的疼,伴着血淋淋的惨境在无限地蔓延,她晕了过去。
醒来时,花蓓站在床前。窗外,太阳刚开了一朵,微微暖热的光线从玻璃窗中透射进来,很轻。
他要走了,这次是走得彻底,再也不回江州。他的工作关系,早就从省人才库直接转到北京去了。以他的才能,新的环境必然让他如虎添翼。
他们没有说分手这样的话,也没说再见。
心照不宣!
他感谢花蓓能这么快就赶过来,花蓓回他:奶奶的,你谢什么,和你有关系吗?
他走到她床前,她闭着眼,像睡得很沉。
他坐下,伸手将她抱起,在她耳边说了几个字。
花蓓问她,他说对不起了?
不是对不起,他说:我爱你。
这很讽刺,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