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bsp; 我在巷口等他。站在老槐树的水泥护栏上,我几乎和他一样高。我张开双臂扑到他怀里,和他面颊贴着面颊,用疼惜的语气在他耳边轻声说:“就让我代替她,好好照顾你。”那一年顾淮北已经二十岁,肩宽腿长,完全是大人的模样。他一愣,大笑着叫我小傻瓜,然后揉乱我的头发,将我背在背上回家。
他和亦晴在每个假期见面。他们不再是小孩子,家长无法阻挠二人的约会,所以我这条栈道被完全废弃,长出了荒芜的野草。我不知道他们一同去哪里,说了些什么,有怎样的拥抱。我也不去想那些事情,因为他们的重逢毕竟是短暂的,在一年里更多的时光中,顾淮北是属于我的。每次亦晴离开后,他都会沉默一段时间,我寸步不离守在他身旁,等待他的怀抱重新温暖,重新变成我熟悉的模样。
然而他的沉默越来越凝重,某一天甚至有警察找到大院,说要他接受配合,调查一起街头的交通事故。骑车的路人被撞倒,昏迷不醒,顾淮北将他送往医院,而他的摩托车头恰好有损伤。顾淮北解释说,自己前一日撞在了隔离墩上。可是没有人相信,他面对的是周遭怀疑的目光。
只有我坚信不疑,在片警小周叔叔来大院办事时,我推搡着他大喊:“淮北哥哥是冤枉的,你们都是坏人!”小周叔叔哭笑不得,连连解释交通事故并非他的职责范围。好在当事人并无大碍,隔几日便清醒过来,并且没有栽赃顾淮北;同时也找到了目击证人,证明顾淮北的确驾着摩托车,撞在隔离墩上面。
沉冤得雪,顾淮北请我吃冰棒。坐在老槐树下,我拍着他的肩膀,凝视着他的眼睛:“我相信,你不是会逃跑的人。”
他笑:“你应该相信,我的技术不会那么差,撞到人。”
我已经学会了反驳:“技术好,怎么会撞到护栏?”
顾淮北无奈:“路边忽然窜出一条黑狗……谁知道它怎么那么黑!”
我忍不住笑出来,像亦晴一样,用药水帮他擦着额头上的伤。他轮廓清晰的眉骨上隐约有当年的疤痕,我多想用力地抚平那道印记,也抚平他心中的那些不快。如果不是走神恍惚,车技一流的顾淮北,怎么会为了躲一只狗撞在护栏上?
他似乎看出我的执念,轻轻攥着我的手,低声叹息,说:“你这个小家伙啊。”
那一年我十岁,开始学会,要保护自己最重要的人。
亦晴毕业后没有回到家乡。那两年她的父亲生了一场重病,几乎耗光家中的积蓄,她说小城微薄的收入无法支撑沉重的经济负担,所以选择留在北京工作。顾淮北已经成为小城里最炙手可热的汽车修理师,挺拔英俊,有多少或清纯或热烈的姑娘含情脉脉地凝望他,撩拨他挑逗他,顾淮北都置若罔闻。那一年的生日,只有我陪他一起庆祝。我们都是本命年,他送我一支红色的发卡,我亲手编了一个如意结,吊在他的钥匙扣上。
大城市里大概真的遍地黄金。两年后,亦晴不仅还清了家中的债务,还带回一张银行卡,我才知道在她父亲病重时,是顾淮北帮她垫付了学费。她依旧清丽动人,然而曾经柔和的脸庞变得僵硬,声音也冷冷的。“至少在经济上,我不再亏欠你了。”她这样说。
顾淮北沉默片刻,轻声哂笑:“你说的对,总有一天,我们会是自由的。”
然而这自由只属于飞往新天地的沈亦晴,她说我们已走得太远,已没有话题。顾淮北无处遁逃,只身困于闭塞的小城和昨天的回忆里。
四、
他天天听着《单身情歌》,抽烟,喝酒,飙车,满腮胡茬,神色颓唐,反复细数一个多情的痴情的绝情的无情的人给他的伤痕。没有谁能劝阻他,只有我冲上前:“不许你这么堕落!”我抢过他手中的烟,狠狠吸了一口,然后剧烈地咳嗽起来。烟雾从我的鼻子、嘴巴,好像还有耳朵中冒出来,缭绕的雾气中我像个火车头,呛得眼泪都留下来。
顾淮北哭笑不得:“你还要再抽一口试试看么?”
“试就试,有什么了不起!”我盯着他的眼睛,那像是一口波澜不惊的深幽古井,“顾淮北你记住,你做什么,我就做什么!你要试试看么?!”
他没有再做什么,他只是消失了。我找不到他,但是我不敢也玩消失。我怕他什么时候回来了,会找不到我。我就在巷子口等他,日复一日,哪怕站成一棵树。
好在顾淮北没有消失太久,几天后他重新出现,理了短发,刮了胡茬,又是我熟悉的清爽俊逸的淮北哥哥。他的眼神依旧清澈,但却多了我看不懂的沉静。他依旧揉着我的头发,笑着说:“因为有安安在,我怎么也不敢变的太坏。”他又拍着那张银行卡:“好大一笔钱呢,你想要什么礼物?”
“给我,都给我!麻辣烫,羊肉串,我要把它都吃光!”我跳起来,从他手中夺过那张卡。我不要他和沈亦晴再有一丝瓜葛,不要他再想起和她有关的任何事情。
那一年我十四岁。罗密欧和朱丽叶在这个年纪已经可以为彼此去死,我没有那么壮烈,我只想和他一起简单地生活。
以前的以前,以后的以后,陪在顾淮北身边的,只能是我。
顾淮北失去了相爱八年的女朋友,现在他身旁只有我一个姑娘。我在心中暗暗希望,他是在等我长大。我知道自己聪明伶俐,有顺风顺水的课业,讨人喜欢的面庞,邻居们对我的最大赞许,就是说:“老骆家的安安,长大后一定不会输给亦晴。”可是我不想,我才不要变成她。我全部的聪明才智只用来做一件事,那就是陪伴顾淮北。我要吸收亦晴的教训,我必须变成和顾淮北一样的人,而不是不同的。
我最大的幸福就是坐在顾淮北的摩托车后,环着他的腰,将脸颊贴在他后背上。他带着我郊游,爬山、划船,在池塘边垂钓。我坐在他身旁的大石头上,赤着脚摇摇晃晃,就如此年复一年,开始只能踢到到水面,渐渐脚踝都可以浸入水中。我已经不需要站在水泥坛上,就能拍到顾淮北的肩膀。
邻居们都笑,说骆安颜这样缠着淮北哥哥,他怎么找女朋友?于是我试探着问顾淮北,希望找一个怎样的女朋友。他随口答道:“温柔漂亮,婀娜多姿。”
我用力挺了挺胸:“这样吗?”
他轻笑:“你这个小家伙。”他的目光似乎看着很远的地方,“其实,能安静坐在一起的人,就好。”
我侧头:“那不就是我?”
顾淮北笑声爽朗:“你?我看着你穿开裆裤长大,你都可以叫我一声叔叔了。”
我在心中默想:“即使是,你也是我的长腿叔叔。”
夏夜里我们在葡萄架下乘凉,一人捧着半只冰镇西瓜,不顾形象地用勺子挖来吃。他唇边还沾了一粒西瓜子,像个小孩子。我伸手摘下来,又看到他鬓角的一根短短的白发。我要凑得很近,才能用指尖拔下来。如此之近,可以清楚听到他的呼吸。还有他温润的双唇,似乎轻轻触碰在我额头上。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凝滞了。
他忽然向后仰身,似乎要躲开我的手。“不要拔了,还有很多。”他笑得局促,“岁月如飞刀,看,你都已经是个大姑娘了。”
他开始躲避我,不肯再带我去郊外玩耍。而我也考上了亦晴曾经在的高中,这所学校在郊区新建了校舍,要求所有的学生都住校,只有周末才能回家。即将到来的离别让我无比惶恐,临行前顾淮北约法三章:“不能和别的女生去逛街,不能带别的女生吃东西,不能让她们坐摩托车的后座。”这些都是我的专属,其实我恨不得约法三十章,或者将他卷起来塞在书包里带走,那样最好。
少女们在熄灯后常常谈起关于未来的理想。我没有片刻犹豫,斩钉截铁回答道:“做个贤妻良母。”众人讶然:“你?每天风风火火,爬树翻墙,像个假小子。”
我自幼受顾淮北熏陶,精力旺盛,恨不能飞天遁地。然而我的温柔羞涩,内心的千回百转,只留给他一个人。在他面前,我才哭的笑的像个小女生。
然而周围的人不这样想,他们为我选择了一条看起来光明顺达的康庄大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