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安葬了乔罗。昏沉沉的太阳微微透过凝滞而惨淡的云层。空中不停地飘舞着柔和的、湿润的雪花。在白茫茫的田野里,送葬的行列象条黑幽幽的、无声无息的河流,延伸开去。这河水,仿佛突然而来,又象是第一次开辟自己的航道。最前头是一辆放下车帮的卡车,上面载着用白毡裹得严严实实的已故的乔罗。旁边坐着他的妻子、孩子和亲戚。其他的人都骑着马跟在后面。乔罗的儿子萨曼苏尔和塔纳巴伊两人跟随在灵车后面步行。塔纳巴伊一手还牵着他亡友的溜蹄马——备着空鞍子的古利萨雷。
出了寨门,平坦的大路上铺满了一层松软的白雪。送葬的人马过去,现出一条宽宽的、黑黑的、留下无数马蹄印子的路面。它仿怫标记了乔罗一生最后的历程。道路通到山岗上的墓地。至此,乔罗的人生道路就结束了,永远地结束了。
塔纳巴伊牵着溜蹄马,心里默默地对它念叨:“唉!古利萨雷,咱们俩失去了我们的乔罗了。他不在了,去世了……那阵子,你怎么没有喝住我,没有制止我呢?对了,老天爷漫长眼,你不会说话。我虽说是人,其实,比你这匹马还不如。把朋友扔在路上,连瞅都没瞅一眼,更别说回心转意了。是我害死了乔罗,是我的那些话把他气死了……”
在去墓地的路上,塔纳巴伊一直在祈求乔罗的宽恕。到了墓地,他和萨曼苏尔一起下到墓穴,把乔罗的尸体放进大地的怀抱。这时候,他还是默默地向乔罗哀求:
“乔罗,宽恕我吧。永别了!你听得见吗?乔罗,宽恕我吧!……”
开头,人们往墓穴里一把一把奶着土块,接着从四面八方用铁锹往里面铲土。墓穴填满了,最后在山岗上耸起了一个鲜土的坟堆。
宽恕吧,乔罗!……
安葬了乔罗之后,萨曼苏尔把塔纳巴伊叫到一边:
“塔纳克,我有事找你,咱们俩谈一谈。”
于是他们穿过院子,离开众人,离开了烟熏火燎的茶炊和篝火。他们穿过后院,进了花园。两人沿着一条水渠走着,在菜地后面的一棵伐倒的树旁停下来。他们坐到树上。两人默默无言,心事重重。“哦,日子过得真快!”塔纳巴伊思量开了,“我记得萨曼苏尔还是个毛孩子,瞧,现在多大个儿了。悲痛一下使他变成大人了。这阵子他该接替乔罗了,现在他跟我平起平坐了。本来,也理应如此。儿子总要接替老子。儿子总要传宗接代,继承事业。老天爷保佑,但愿他能象他父亲一样的为人。但愿他青出于蓝,比我们更聪明,更能干。但愿他能为自己,为大家创造幸福。所以说,我们才是父辈呢,所以说,我们才生儿育女,指望他们能超过我们呢——这才是顶顶要紧的。”
“萨曼苏尔,你是家里的老大,”塔纳巴伊象老人似的持着胡子,对他说,“你现在接替乔罗了,我会听从你的吩咐,一如过去听从你父亲一样。”
“塔纳克,我要把父亲的嘱咐告诉您,”萨曼苏尔说。
塔纳巴伊一阵颤僳。从萨曼苏尔的言谈之中,他分明听到了乔罗的声音和语调。他第一次发现,萨曼苏尔长得真象他的父亲,简直跟他记忆中年轻时候的乔罗一模一样。难怪人家说,一个人只要活在了解他的人的心里,他是不会死去的。
“你说吧,孩子。”
“我回家的时候,父亲还活着,塔纳克。我是昨天夜里他临终前一小时赶到的。他在咽气以前一直都是清醒的。他一直在等着您,塔纳克。老是问:‘塔纳巴伊在哪儿?还没来吗?’我们都安慰他,说您正在路上,马上就到了。看得出来,他有话要跟您说,可是没有等着。”
“是呀,萨曼苏尔,是呀。我们本来应该会上一面的。非常需要。这一辈子我都不能原谅自己。全是我的过错。是我没能及时赶来。”
“所以他要我转告他的话。他说,儿子,体告诉我的塔纳克,我请求他的原谅,对他说,叫他心里别老惦记着那些伤心事,让他亲自把我的党证送到区委去。他说,一定要塔纳巴伊亲手把我的党证交回去。他嘱咐,千万别忘了,一定要转达到。后来就不省人事了。受尽了折磨。临终的时候,还是望呀望呀,好象在等着谁。最后地鸣鸣地哭了,说的话也就听不清了。”
塔纳巴伊什么话也没说。他来回抢着胡子,已经泣不成声了。乔罗去世了。随着他的去世,塔纳巴伊的一部分生命仿佛也被带走了。
“萨曼苏尔,谢谢你的这些话,也谢谢你的父亲。”塔纳巴伊终于冷静下来,小声说道,“只是有一件事我很为难。你知道我被开除出党了吗?”
“知道。”
“象我这样一个出了党的人,怎么好把乔罗的党证送到区委会呢?我怕没有这个资格。”
“我也不清楚,塔纳克。您自己拿个主意吧。我呢,该执行父亲的遗嘱。我还是请求您照他临终时希望的那样去做吧。”
“我倒是乐意这么干。只是我太不幸了。萨曼苏尔,要是你自己送去,不是更好吗?”
“不,不一定好。父亲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做。既然他信任您,为什么我反倒不信任您呢?您可以向区委说明,说这是我父亲乔罗-萨雅可夫的嘱托。”
一大清早,天还黑糊糊的,塔纳巴伊便离开了村子。古利萨雷,这匹出色的溜蹄马古利萨雷,无论是遇上喜事,还是遭到不幸,都一样地忠实可靠。古利萨雷纵身飞奔,马碗得得,把路面车辙里的冻土击得四下飞溅。这一回它载着塔纳巴伊去完成他已故的战友,共产党员乔罗-萨雅可夫的特殊使命。
在远方,在那隐约可见的地平线上,渐渐地透出一抹晨爆。而后,太阳喷薄而出,驱散了灰色的迷雾,放出万道霞光……
溜蹄马迎着朝霞,向着天边那颗尚未隐去的启明星飞跑。在这空旷无人的大路上,古利萨雷以溜蹄马特有的步式,独自飞奔,发出阵阵清脆的马蹄声。塔纳巴伊已经好久没有机会骑这马了。古利萨雷一如既往,跑得又快又稳。风咬咬地卷起马鬃,吹拂着骑者的脸。古利萨雷依然那样英姿勃劲,那样矫健剽悍。
一路上,塔纳巴伊左思右想,揣摩不透为什么乔罗临终前非要他塔纳巴伊,一个出了党的人,把党证送到区委去?他是怎么想的?是考验他吗?或者,他想以此说明,他不同意把塔纳巴伊开除出党吗?现在,这些疑团永远也解不开了,永远也不得而知了。他再也不会加以说明了。是的,有一些话,就比如这个“再也不会”,是叫人毛骨惊然的。接下去,就永远也不会言语了……
万千思绪又涌上心头。那种想忘掉一切,结束一切的念头重又活跃起来。不,实际上,并不是什么都完了。他身上,他面前,还有乔罗的最后的意志呢。他要把乔罗的党证送去,他要讲讲乔罗的一生,讲讲乔罗在大家的心目中,在他的心目中,是个什么样的人。也要讲讲自己,因为乔罗和他,如同一个巴掌上的指头,是分不开的。
得让那些人了解了解,他们年轻的时候都是些什么样的人,他们经历过什么样的岁月。也许,他们最终会明白,无论在乔罗生前,还是在他死后,把塔纳巴伊同他截然分开是不公道的。但愿能听听他的申诉,但愿让他把自己的意见全部说出来!
塔纳巴伊想象着,他怎样走进区委书记的办公室,怎样把乔罗的党证放到他的桌子上,怎样把心里的话都对他说了。他要承认自己的过错,请求得到谅解,但愿能让他重新回到党里,否则,离开了党,他的生活太难堪了,离开了党,他活着简直毫无意义了。
但是,如果对他说:他,一个被开除出党的人,有什么资格把别人的党证送来呢?“你根本不配碰一个共产党员的党证,根本不配完成这样的使命!这事不该由你,而应该由别人来办。”——可这是乔罗本人的遗嘱呀!这是他在临终前,当着众人的面,这么嘱咐的呀!这事,乔罗的儿子可以作证。“那又怎么呢,一个临死的人,都昏迷不醒了,什么胡言乱语不会说呀?”——如果这样,那他该如何回答呢?
古利萨雷在上了冻的大路上马蹄得得地飞跑,已经过了草原,到了亚历山大罗夫卡的缓波了。溜蹄马驮着塔纳巴伊飞一般地奔驰。不知不觉,已经到达目的地了。
当塔纳巴伊来到区中心的时候,各个办事处才刚刚开始上班。他哪儿也没有耽搁,赶着汗津津的溜蹄马直奔区委。他把马挂在马柱上,拍打一下身上的尘土,揣着一颗惊怦乱跳的心,神色激动地朝里面走去。会对他怎么说呢?会怎么接待他呢?走廊里空无一人:不少人还没有来得及从山村里赶来呢。塔纳巴伊走进了卡什卡塔耶夫的接待室。
“您好!”他对女秘书说。
“您好!”
“卡什卡塔耶夫在办公室吗?”
“在。”
“我有点事找他。我是白石集体农庄的牧民。我姓巴卡索夫。”他说道。
“怎么啦,我认识您。”她微微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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