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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颗钻石,呈现着一种极其柔和的粉红色的光彩。那种粉红色,几乎是觉察不到的,但是却又可以一眼就看出它的确有着粉红色。那是一颗一望而知是极品的天然粉红色钻石。
但丁托着那块钻石:“请原谅我的私心,我……藏起了这颗钻石,它……实在太美了,现在,我把它给你,送给尊夫人,我相信这是这里几千块宝石之中,最好的一颗。”
我笑道:“你可以保留它,我随便拣一颗好了。”
但丁的神情,诚挚得几乎哭了出来:“如果你拒绝的话,等于不肯原谅我的过失。”
听得他这样说,倒不能再拒绝:“好,我就要这一颗。”
我伸手在他的掌心,把那一颗钻石取了过来,但丁慢慢缩回手去。我把钻石捏在手里:“我们在山洞里已经多久了?快将这些宝石全弄出去吧。”
但丁忙道:“是,是。”
他自腰际解下了用羊皮制成的袋子。他对于找到宝藏十分有信心,是以一直把空的羊皮袋子系在腰际,我没有他那么有信心,这时只好脱下了上衣来,在袖口打了两个结。
我们把各种各样的宝石,一把一把抓进去。等到我的上衣的两个衣袖,再也装不下,他手上的那个羊皮袋,也已装满了。
但丁还在用电筒四下照射着,在山洞角落里的宝石,他也不放过,直到肯定,整个山洞中的宝石,全都装了起来,他才欢啸着,向外走去。
我跟在他的后面,想着这一次奇妙的经历,真是令人兴奋,又想到我把那颗粉红色钻石给白素的时候,一定可以听到她的赞叹声。一面想,我一面问:“但丁,我们这次经历,是不是可以公布出来?”
但丁道:“不,不,没有必要,让世界上每一个人去揣测这些珍宝的来历好了。”
我道:“真可惜你不同意。你还记得金特这个怪人,他把珍宝和人类的灵魂联在一起,真有点不伦不类。”
但丁对我的这句话,没有甚么反应,只是闷哼了一声。我们一面说着,一面在向外走,又已进入了山缝中十分狭窄的部分。
我一再强调山缝的狭窄,因为接下来发生的事,和一个狭窄的空间,有十分大的关系。我们行进的山缝窄,还好人的身子是柔软的,可以挤得过去,但人的头部是硬的,山缝的宽度,恰好可以供人侧着头缓缓地前进。那时,但丁在前面,在移动身子之前,他首先要设法把那一大袋珠宝先推向前,身子才能跟着移动。
我的情形也是一样,所以我们前进的速度相当慢,我和但丁之间的距离十分近。就在这一段最狭窄的山缝之中出了事。当时,我们手中无法拿电筒,在黑暗中前进,所以在出事之前,绝没有预防但丁会有甚么动作。
我正在吃力地移动自己的身子,突然听到一下“嗤”的声响,接着,一股浓烈的麻醉剂的气味,扑鼻而来。不到十分之一秒,已经判断发生了甚么事:有人向我的脸部,在喷射麻醉气体。
当有人向你的脸部喷射甚么时,本能的反应,一定是转过头去避开它。这时,我的反应,就是这样。可是,我却忘了处身在一个极其狭窄的空间,我只能侧着头,根本无法转过头去。
我张大口想叫,可是已经迟了。我已经吸入了那向我喷来的麻醉气体。在我昏过去之前的一刹间,我只来得及想到了“但丁”两个字。
我不知道自己丧失了知觉多久,当逐渐恢复知觉,只感到头痛、口渴,和全身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压迫感。
我很快就弄清楚了自己的处境,而且,立即可以肯定,我的处境,一辈子也没有比这时更糟糕过。
我还挤在山缝中,看来,丧失了知觉之后,我未曾动过。
这本来不算甚么糟糕,可是当我伸手向前的时候,我却摸到了许多石块,堵在我的前面,我立时向前移动了一下,勉力取出了电筒来,向前照着,前面的去路,已全被石块堵住了。
那当然是曾经有过一次爆炸的结果。
就算我的头再痛些,也可以明白发生甚么事。有人用强力的麻醉剂,喷向我的脸,令我丧失知觉,然后,他引爆山石,将出路封住。我被困在山腹之中了!在这样人迹罕到的一个地方,我被困在山腹中了!
做这件事的人,当然就是但丁。
在不到十秒钟的时间内,我将我所知道的骂人话,全都想了一遍,而在第十一秒钟,我知道就算我精通全世界的骂人话,也不发生作用。
我该想想办法,应该怎么办?
首先感到,挤在山缝中,不是办法。
我缓缓地移动着身子,不再向前,而是后退。后退的路并没有被阻,不多久,我就回到了那个山洞之中。
就在那个山洞之中,但丁曾以极其诚挚的神情,求我原谅他,要我接受他藏起来的那颗钻石。
那颗钻石,当然也给他拿走了。这时我才感到自己是多么笨,当时给了我钻石之后,伸出来的手,缩回去得那么慢,那表示他的心中是多么舍不得!
但丁这样对付我,当然早有预谋,这也就是他一听到我说不愿意和他分宝石,他立时联想到了我要独吞的原因,因为他自己想独吞。
我十分愤恨自己轻信但丁,一面伸手进衣袋,出乎意料之外,那颗粉红色的钻石,居然还在。这算甚么?是但丁留给我的殉葬品?我立时否定了这个想法,但丁才不会把它留下来给我。这颗钻石之所以还会在我的口袋中,是因为它放在我另一边的口袋中,在那个狭窄的山缝之中,我相信但丁一定经过了不少努力,而无法把手再挤过我的身子,在我口袋中把这颗钻石取出来,所以才逼得放弃的。
我把这颗钻石握在手里,心中不知道是甚么滋味。用电筒照射一下,钻石的光彩极其夺目。这颗钻石,在市场上,至少可以令人一生无忧金钱,但是在这里,一块光彩夺目的石头,价值不会大于一片面包。
很快,我就发现,要在这个山洞中另觅出路是不可能的,山洞绝无通道。我再估计,我的体力,是不是可以支持得到把堵塞山缝的石块掀开,使我重见天日?
这是无法估计的事,事实上,这看来也是唯一的办法了。我一面想,一面深深吸着气,把电筒熄了,以节省一些电力,同时,在黑暗中,也可以使我冷静些。
我完全明白在绝境中,所作的一切努力,可能一点也不能改善处境。但是我非做不可,因为如果我不做,我就只有等死。
我自知性格中有许多缺点,但可以肯定:我不会等死。休息了五分钟,我向山洞的出口处走去,准备到了有石块堵住出路处,就尽我所能,把石块一块一块移开去,希望能够有一条出路。
我决定了这样做,也开始了这样做,大约是在三四小时之后,我发现那真是一点用处也没有。在这三四小时之内,我已经筋疲力尽,大约也被我搬开了几百块大小的石块,可是在我面前的,可能还有几千块、几万块。我已榨尽了自己每一分体力,而搬开了几百块之后,我几乎没有前进过。尽管我心中万千分不愿就此放弃,可是我知道,我非放弃不可了。我甚至连再睁开眼睛的气力也没有,我闭上了眼,任由汗水从我的眼皮淌过,一直向下淌。
我突然想到:“天国号”上的官兵,在接到了上头的命令,要他们殉国,他们是不是也同样绝望?
我很奇怪自己何以突然想到这一点,我和天国号上的官兵不同,天国号上的官兵,海阔天空,他们处于绝境,只是他们的一种信念,令得他们非要去死不可。
而我,一点也不想死,只不过是我陷身在山腹之中,所以非死不可。
我不由自主苦笑,又想到:天国号上的官兵,在临死之前,他们的感觉——我不愿想天国号上的官兵,可是却偏偏一再想到,这令我感到极度的怪异。
而这种怪异的感觉,迅即令我感到了震栗:我不是自己要去想天国号上的官兵的,而是有甚么人在想,我感到了他在想。或者说,是有甚么力量,强迫我在想。
这种怪异的感觉,令我感到,我已在死亡边缘,我甚至已不能控制我的思想。
接下来,我的思绪,更加不受控制。
我告诉自己:我不要再想天国号的事。
但是我却想到:天国号上那么多官兵死了,没有灵魂,一个灵魂也找不到。
我告诉自己:别去想他妈的灵魂的事。
可是我却立即又想到:乔森死了,乔森为了求自己的灵魂出现市死,可是,也没有灵魂。
我告诉自己:我也快死了。
我想到:你有灵魂吗?
这使我陡然一震,我应该想到“我有灵魂吗?”可是我想到的却是“你有灵魂吗?”却不像是我自己在想,像是有人在问我。
我感到有人在问我:在这个山洞之中,除了我之外,没有任何人,不可能有人问我问题。
在那一霎间,我的思绪,真是紊乱到极。一个人,会忽然有自己根本不愿想的思想,这是一种甚么样的情形?我无法用文字去形容这种情形。
可是,我极不愿想到的问题,还在不断向我袭来,那情形就像是有甚么精灵,忽然进入了我的脑部,用他们的意愿,在刺激着我的脑神经,使我不断地想到他们的问题,反倒是我自己要想的事,无法达到思索的目的了。
(事后,我才想到这种情形,可以用一种现象来作比喻。)
(我的脑部,本来在接收着我自己的思想,就像一座收音机,一直在接收着一个固定的电台。但是忽然之间,有一股强力的电波侵入,把原来的电波排挤。在这样的情形下,收音机就会听到两个电台的声音,其中一个,是外来的干扰。)
(我那时的情形,大抵就这样。)
那种不是属于我自己思想的问题,还在继续不断地袭来,每一个问题,都像是在催促我的灵魂,快点出现。这许多问题,和我自己根本不可能回答的紊乱思绪纠缠在一起,简直快将我逼疯了,令得我在忍无可忍,陡然大叫了起来:“别再问我了。”
当我大叫了一声之后,我自半疯狂状态中,突然惊醒过来。
但是静了没有多久,问题又来了。
这次的问题是:“为甚么别再问了?是不是你根本没有灵魂?”
我有一次忍不住大叫:“我没有,你们有?”
我自然而然这样叫出来,当话出口之后,我又陡然震动了一下,我感到,我必须尽我一切力量,集中意志,好好来想一想。不管我的处境恶劣,我还是要好好想一想。
我刚才叫出来的那句话:“我没有,你们有吗?”这句话,乔森曾不断叫过。当乔森在这样叫嚷的时候,他的助手,认为他是在说梦话,而我,则认为他是和某些神秘人物在交谈。
直到现在,我才明白,全不是,乔森当时的情形,和我一样!他在遭受着不是属于他自己思想的问题的袭击。金特一定早知道,他说乔森“正遭受着一些困扰”。我直到现在,才知道这种“困扰”如此要命。
乔森道受着这样困扰,他的一切怪行迳,全可以了解。有好几次,他行踪不明,等到再出现时,又满身是汗,疲累不堪,看来像是做过长时期的苦工。他一定是躲到甚么小酒吧去,想用酒精麻醉自己,甚至于,他曾用毒品来麻醉自己,想把脑中不属于自己的思想驱走。
乔森没有对我说出这种情形。事实上,他即使对我说了,在我有亲身体验之前,也不容易明白。这种情形,根本不可能向任何人诉说。
乔森终于采用了坚决的方法,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乔森那样做,我绝对可以了解,因为没有人可以长时期忍受另一种思想的侵袭。而且更要命的是,这另一种思想,还不断地问你有没有灵魂。
谁肯承认自己没有灵魂?但是,谁又拿得出自己的灵魂来给人看。
乔森终于走上了结束自己生命的这条路,他实是非如此做不可。他希望藉着生命的结束,灵魂就会出现,好让那个问题有答案。
我如今的情形,大致上和他相同。所不同的是:他自己结束生命,而我,环境逼得我的生命非结束不可!
我迅速转念,那不属于我思想的问题,一直没有断过,我不由自主喘着气,哑着声——我不明白自己的声音何以变得如此嘶哑,老实说,我极度疲累:“别再问了,每一个人都以为自己有灵魂。或者,生命结束,灵魂就会出现,你们大可不必性急,我的生命快结束了,我的灵魂或许就会出现,来满足你们的好奇心!”
当我在声嘶力竭地这样叫了之后,不属于我思想的话,又在我自己的脑中响起来,充满了嘲弄的意味:“每一个人都认为生命结东之后,灵魂会出现。可是不,生命结束,并不能导致灵魂出现。天国号上那许多官兵,一个灵魂也没有出现,乔森生命结束,也没有灵魂出现。只怕你死了之后,也同样不会有灵魂出现。许久了,许久了,许久许久,不知有多少人生命结束,可是一个灵魂也未曾出现。为甚么不肯承认根本没有灵魂?”
我坐着,感到极度的虚弱,流出来的汗,又冷又稠,像是经过冰冻的浆糊。我挥着手:“好,我们没有灵魂,没有!”
那不属于我自己的想法,仍然不肯放过我,嘲弄的意味更甚:“你第一个肯承认自己没有灵魂,那说得通么?你们自有文化以来,一直都在歌诵着灵魂,认为肉体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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