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眼木然地盯着池塘,不言不语。
那一天,她飞舞于假山水榭之中,倒挂的绚丽彩虹仍历历在目。
那一夜,他紧紧抱着她苦苦相劝,她的指尖染上他的鲜血,是那么娇艳那么灼人心怀。
此刻,却是人事物非。此景,已是残垣断壁。
“晴天,你在哪里……你在哪里……”
紧随在后的小为驻步于池塘一丈之外,看着昔日妩媚惑人的弘苦此时如此失魂落魄,步伐似是生了根不忍靠近,心扉阵阵揪痛,清泪不住横流,透着哭腔的声音轻轻说道:“弘姑娘,木当家……木当家他……”
她霍然起身,足尖轻点杂物,身轻如燕的身子直逼小为跟前,她一把揪起他的衣领,咄咄逼道:“你说什么?你说木当家怎么了?你快说他到底怎么了?!”
弘苦越说越激动,到最后一句几乎尖锐到足以震破小为的耳膜。
小为敛下眼帘,眼中含泪,竟是慢慢抽泣了起来。
“快说!不说我杀了你!”她已失了耐性,双眼通红,却是一滴泪分毫不落,乌黑明亮的眼瞳血丝连连,眉眼皆是凶煞戾气。
她不是说着玩的,这个时候,她绝对不会手下留情,无论是谁!
小为有瞬间的震憾,从当胭脂小馆的店小二第一天起,他就知道,他的老板深深恋着木府酒行的木当家,不是他聪明得一眼看出,也不是他旁敲侧击而得出的揣测,而是从林嫣儿死的那一夜起,这个事实已是南迷城半公开的秘密。
是以,他不怀疑,一点也不怀疑弘苦此刻话中的真假。
他若不说,他必死!
红妆易老,红颜痴情,红泪沾满襟。
肠断语无声,愁泪泣无踪,欲还君百年,奈君不应予。
是缘是债,今昔止。
南迷城外,曲水坡。
苍穹下素白的冥纸纷飞,覆满一座座突起的小坟,足有数百之多。放眼看去,光秃秃的墓场外是半人高的灌木,碧草连天,四围俱是一片死寂阴沉,不时从不远处茂林中,传来乌鸦的一声声悲鸣,许久不息。
散发如瀑,垂落腰际散至沙土,说不尽的寂廖与悲凉。
一身蓝衣的弘苦跪坐于其中一座小坟前,洁白的长袜早已污黑不堪,脚底沾满污泥秽土,因磨损而破出数洞的脚板微微掺着血迹,触目惊心。她却全然不顾,修长的纤指不停地挖掘着刚掩下不久的松土,嘴里念念有词,自始至终却只重复着两个字。
同跪坐在墓前的小为红红的眼眶仍带着未干的泪水,灰头土脸。他盯着弘苦,满容尽是心疼之色,说得干了的嘴唇动了动,想再劝说一番,却嚅动了一会终是什么也没说出。
少时霞光满天,已是日暮时分。
随意堆起的小坟已然挖出不少,指甲被生生扼断,十指皮肉模糊,黑土染了血成了暗红的颜色,她却视而不见,丝毫感觉不到一丝疼痛,不间断地刨开一层又一层的松土,直到看到一张劣质的草席。
她指尖稍滞,眼底闪着畏惧的眸光。
她怕,她真的很怕!很怕……
草席被小为轻轻铺开,一具漆黑污臭的死尸随之呈现于嫣红的霞光之下。
弘姑娘不信木当家已死,他又何尝愿意相信?倘若弘姑娘必须看到尸体亲自确认才相信这残忍的事实。那么,他帮她,帮她好好地看清楚!
嗅觉、视觉似乎在刹那间失去作用,弘苦浑然不觉那烧焦的尸体有多恶臭,那腐烂全非的面目有多可怖。
恍然间,红霞与尸体中的一个光点相互辉映,刺目的灿亮闪过她的眼,她不禁眯了双眸,只是一瞬间,她睁大一双明眸迅速往光源处看去,那光亮就在尸体紧紧握住的右手中。迟疑着,她小心翼翼地摊开那烧焦的手心,一束金光直入她的灵魂深处,久久无法言语。
琉虹叶耳环!!!
无法刻制的天旋地转,弘苦突感目眩耳鸣,哀到极致的悲切蓦地从深处抽出,与她的身体硬生生分为两半,撕痛得不似自已的身躯。
她深深地闭上眼,却是满目殷红的血,灿烂如胭脂,诡异似鬼魅。
“你说……”弘苦仍闭着眼,悲切沙哑的声音似是断线的风筝脆弱无助,“你说他为什么会是晴天……为什么他会是晴天……”
“弘姑娘,木当家已经……死了……”
她缓慢地摇着螓首,“没死……”
“木当家死了,已经死了!”小为蹭地一声站起身,满脸激动,转瞬间又是满目的疼惜,哀叹着:“弘姑娘,我们回胭脂小馆吧。”
“不!”她睁开眼恶狠狠地瞥向小为,“只要我弘苦活着一天,他木晴天就绝对不能死!”
狂风刮起,曲水坡尘土飞扬,小坟前用粗木随意刻成的牌位被吹得摇摇晃晃,吱吱作响。
阴霾的天空与血红的光相辉映,绝丽的容颜却是死灰阴森,牌位在摇晃,她想抓住它努力地让它不再摇摆,然而抓紧的五指却不由自主地随着牌位的晃动而颤抖不止。
“晴天……你到底在哪……”指腹缓缓抚过那深深刻划的名字,她的心在慢慢滴血,“我们不要玩了好不好?我们还像从前一样只做兄妹好不好?你出来,弘苦什么都听你的,弘苦再也不任性了……”
“你让我走,我便走。你要娶和英为妻,那便娶吧。只要你好好地活着,只要你好好地再唤我一声弘妹妹……”
“我回徊生殿,再也不踏进南迷城一步,再也不会出现在你面前,只要你好好的……好好的……”
弘苦低首敛起双眸,干涸的唇止不住微微颤抖,双手紧握成拳,神经紧绷到了极限,似是在瞬间用尽了毕生的力气,身子一下子摊坐在地,双臂无力地垂下,唇畔间凄凄而叹:“我认了,这一辈子你我只能做兄妹……弘苦认了,全认了……”
看着悲痛欲绝,满眼赤红却无半滴泪水的弘苦,小为心里难受,唇畔嚅动着,“弘姑娘”三个字却梗在喉咙,含在嘴里无声无息化为乌有。他怕,怕一丁点的声音都能把此时的弘姑娘击个粉碎;他怕,怕惊醒了沉侵在自已编织的美梦里的弘姑娘,她会崩溃。
他只能陪着,无声无息地陪着。
“叱”地一声,一根冷箭破空而至直击木晴天的墓碑,“笃”的一声,木制的墓碑应声分裂为二。
弘苦乍醒,小为吃惊,两人同时望向冷箭来源处。
百米之外的浩瀚林海间,高枝茂叶中藏青色的长袍若隐若现,几乎与葱翠的树木融为一体,平常人若离之百米之外,肉眼绝无看得出来的可能。
小为自然不例外,他正纳闷着,紧经的神经更是崩到了极点,他已经被那一箭穿碑的威力吓得脸色苍白,双腿打着微颤地站起身,双眼惊慌地环视着四面八方,“弘姑娘,此地不宜久留,我们还是先回去吧……”
弘苦已站起身,愤怒在板直的身躯里瞬间点燃,如火的眸光定在那一片随风摇摆的林海中,朱唇紧抿,阴霾的神色让小为的念叨识相地止住,怔愣着无法回神。
她手臂上的灼伤早已裂开,鲜血染红了左肩处内里的素白襟衣,透着被割开便于上药包扎的蓝色残衣中显现出来,似是一朵盛开的花儿。一身蓝色繁裙已是蓝黑相间,污秽不堪,乌黑绵长的青丝四散飞舞,张牙舞爪映着她苍白的脸庞,刹那间如同阴间的女罗刹,骇人心魂。
“小为,你先回去。”
听着弘苦的话,小为喏喏地应了声,待到回了神定晴看清楚周围时,弘苦已是了无踪影。
踌蹭了片刻,他转身离去。
绿影重叠,林涛阵阵,诉说着散不尽的悲欢离合。
他背弓而立,藏青色的儒袍在弘苦眼中百般刺目,娥眉清清淡淡,眸中火光迸发,失了血色的唇缓缓轻启,“你可知,你犯了什么错?”
“弘姑娘既然认为木晴天未死,那又何来建墓立碑?”白色的面具完全掩盖了他真正的神情,话中之意平平淡淡,却正中她的下怀,嘴角缓缓上扬,不料她喜刚上眉梢,他又道:“原以为徊生殿酒司乃是女中豪杰,帼国不让须眉……”
轻叹一声,他未再说下去。
弘苦拾步上前,踏在林中满地的落叶沙沙作响,“有话便说,吞吞吐吐像什么样!”
面具下传出轻轻的笑声,转眼又没了声音,他解下身上藏青外袍,轻步上前披上她薄弱的肩膀,“弘姑娘何必动气呢?又何必……自欺欺人……”
任着他披上外袍,时间似乎在此刻静止不动,奇特的感觉在她心里流淌,晶莹的泪水迅速溢满眶,却没有落下,“胡说……胡说……你少胡说!晴天没有死,他没有死!”
听着她歇斯底里地否认眼前的事实,他没有再出言相击,只是举起手想帮她系好丝带,却在中途被她扫开,二话不说动起手来,没有防备的他即时受了她一掌。闷哼一声,他连连退后数步,平地飞身而起,瞬间已离她一丈之外。
面对没有勾月弯刀在手的弘苦,他是庆幸的,否则适才受的便不是一掌,而是一刀毙命。
没有给他太多喘息的机会,弘苦伸手随意折了一段枯枝,以枝代刀,连连发难便是七刀,每一刀皆快、狠、准。他知道那是勾月上弦七式,以绝人性命为目的的终极杀招,如果说心里没有震憾没有寒心,那便是他自欺欺人了。
从来都没有想到她会痴到这种地步,以致于木晴天已死的事实,她唯有以疯狂的愤怒来掩盖。从来也没有想到她会这么绝,绝到招招取他性命,就因为他拿了她的玉盒。想来也合理,她说玉盒是她的命,他却夺了她的性命,是以她拼尽全力只为取了他的性命。
眼神一黯,他心中忽地一绞,动作随着一滞,转眼间竟让弘苦抓了空隙,连连后退,他往后一瞄,一个熟悉的身影正蹲在密丛中揉着眼睛,他大喊一声:“小心!”
就在两人动起手来的中间,担心自家老板的小为去而复返,小心地藏身于密丛,目瞪口呆地盯着眼前的两人,一追一退,一劈一闪。已杀红眼的弘姑娘是他从来没有看过的,以前他便知道弘姑娘会酿酒,且是天下最好的酒,他也知道弘姑娘会武功,足以自保的拳脚功夫。
但此时此刻,他却发现,也许他从来就没有真正了解过看清过弘姑娘。
她会酿最好的酒,却把胭脂烫深藏,从来不公开销售只凭喜好赠人。她会武功,却非仅仅只是略知一二,已是与地狱中的罗刹一般无异。
而那一身藏青色儒袍的男子,小为不禁为他捏了好几把冷汗,生怕一个不小心他便成了弘姑娘的刀下鬼。然,观战了快一柱香的时间,小为发觉自已的担心真是多余,那男子虽自始至终未曾还手,弓箭更未曾离弦,但他步法奇特,且速度极快,变幻莫测的无规则步伐是什么高招。
小为看不懂,但却看得眼花缭乱,累得眼泪直流。
正揉着眼,蓦地听到一声叫喊,小为抬起头来还搞不清楚状况之时,只是弘苦的枯枝不知何时转了方向,竟是直逼他而来。正当他三魂被吓得散了七魄,身体突然临空飞起,几个景像错闪,只觉得眼中的树木忽高忽下,晃得他头昏脑胀。
再定晴之时,小为的脸色已吓得煞白了脸,因为他看到弘姑娘的枯枝又向他劈来,他暗自松了口气,还好不是那柄弯刀,要不然他必死无疑。
“哇——”心中正默默庆幸着的小为实在不走运,伴着一声惨叫,他的身体被凌空抛起,四肢呈蛙跳状扑向正持枯枝迎向他的弘苦,而抛他之人正是那带着面具的陌生男子!
突来的障碍让弘苦怔住,满容愕然,她着实没有想到小为会扑过来,而且还是被那小贼给丢过来的。
没有思索,几乎是同一时间反应,只见她枯枝偏转,倾尽全力的一招避开死灰着脸的小为,左手接住哇哇大叫的小为,反手将小为给扔向一旁,却未料小为的身形刚错开,一身藏青色的他即时闯入她的眼中,已是近在咫尺。
弘苦还未来得及使出招式,只觉颈后被他轻轻一点,神智已渐渐散涣,眼底映着穿过密叶之上那飘浮不定的白云,血红得可怕的双眼看得有些模糊不清,泪水止不住地连串滑落。
天在转,云在飘,那张熟悉的俊容在天际边对她微微笑着,还是那么温文尔雅,风轻云淡。
行酒肆就在玉盒里……
行酒肆就在玉盒里……
行酒肆就在玉盒里……
晴天最后一句耳边语不断地在弘苦脑海中响起,他知道她要找行酒肆,一早便知道了。是以,他让她去梨园挖出玉盒,里面即有她要找的答案,也有她势在必得之物。
她张了张嘴,唇瓣一张一合无声地说着,眼角是不停簌簌而落的泪水,疲惫在瞬间如毒蛇猛兽席卷而来,双腿一软,身子慢慢倾斜倒下。
他接住如柳絮般飘落的她,面具外的黑眸盯着姣好苍白的容颜,许久未能回神,薄唇微动呢喃着:“哭出来……便好了……”
他听得到她声泪俱下的控诉,看得到无力反抗的垂死之争。
她说——
晴天,你到底还知道什么?为什么你什么都不说?为什么……
晴天,你怎么可以抛下弘苦?怎么可以……
我讨厌你……讨厌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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