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想明白沈溪不是前来兴师问罪的,而是在给他找转圜余地保留脸面时,朱厚照的表情变得轻松了许多。
之前朱厚照对沈溪的态度,是有些不耐烦甚至有较劲儿的意思,毕竟他做错了事情心虚,作为皇帝他不想承认自己的错误,只能是用一种拒不合作的态度对待沈溪。
现在知道沈溪其实是一心维护他,甚至不惜给他出游寻找各种理由时,他忽然想起来他跟沈溪一直都是站在同一条战线上,之前一起坚持两年平定草原的国策,又一起赢得对鞑靼战事的胜利,瞬间底气便回来了。
朱厚照兴致勃勃地问道:“那么沈先生认为,如今当做出如何安民措施为宜?”
沈溪正色道:“如今陛下不该再以微服的方式继续巡视地方,而应公开露面,慰问赈济灾民的同时,调遣大军去平息地方叛乱。同时陛下可下旨减免地方税赋,将之前苛刻的马政进行修改,让百姓重回家园。”
“嗯。”
朱厚照点了点头,随后又问道,“关于先生说的减免赋税,朕觉得很有道理,但修改马政是否不太合适呢?今后谁来为大明养马?”
沈溪摇头道:“只是修改并非取消……百姓养马不仅要保证马匹健壮,而且要完成一岁一驹的任务,否则不得免粮役反而要赔偿,故因马而废本业,因包赔而破产之事极为普遍,致‘民间官马为累,一马在家,朝夕喂养,至缚其身,不得奔走衣食’。因此,最好由朝廷调拨钱粮助地方养马,且如今西北之战已结束,鞑靼人未来几年甚至几十年内都难以犯境威胁大明疆土安全,若如此还要以苛刻马政来影响地方百姓安居乐业,陛下又如何忍心呢?”
朱厚照释然道:“也对啊,鞑靼人被打残了,北方战事基本结束,还养那么多马,让百姓吃那么多苦作何?以后军费甚至也可以适当裁撤,把减免的军费用到民生上,这样才能让百姓感受到朝廷的仁慈。”
“只要百姓丰衣足食,自然就不会造反了。”
沈溪点了点头,算是同意了这个说法,让朱厚照信心倍增。
朱厚照又问道:“那关于朕公开露面的事情,先生有何设想?朕没想好,比如说要如何赢得民心归附呢?”
说话时,朱厚照已经频频跟沈溪对视,目光中带着几分热切……此前他总觉得自己做错了事,无法理直气壮,现在终于可以虚心求教而不觉得丢人了,一切就在于沈溪为他找回了面子。
沈溪道:“陛下公开露面不仅仅是为赢得百姓赞许,而是要让朝野上下感受到陛下以仁义治国的决心,否则陛下出巡地方的目的便没有达到。只有百姓知道陛下的意图,明白朝廷将以铁拳对付那些乱军,平靖地方,他们才有信心重返家园。当然,光是减免赋税是不够的,陛下还可以调拨西北等地尚未用完的军粮到地方,赈济缺粮百姓,恩威并济。”
之前沈溪无论说什么,朱厚照都会带着一种抵触的情绪,现在即便偶尔被沈溪教训两句,他听了都觉得非常顺耳。
沈溪不怪责他负气出游,甚至将这说成是他的仁政,让朱厚照感觉非常长脸。
朱厚照欣然点头:“大明终归还是离不开沈先生这样贤明的大臣治理啊……之前很多事朕虽然已想过,但也无法如此系统地整理出来,听沈先生分析一番,朕心甚慰,便就此安排沈先生为钦差,辅佐朕一同维护地方安稳……不知沈先生意下如何?”
沈溪拱手道:“陛下自行决定便可,完全不需跟臣商议……完成陛下交托的差事,那是为人臣子必须尽的责任,何况这还是利国利民的大好事。”
“好,就这么决定了。”
朱厚照振奋地道,“关于如何安民,就交托沈先生了。朕暂时在灵丘住下,这次微服私访也让朕意识到,今后要多体察民情,了解百姓疾苦,如此才能做一个合格的皇帝,而不是守庙堂之高不问江湖事,闭目塞听!”
沈溪行礼,没有反驳朱厚照,他心里很清楚,这次朱厚照出游其实跟他有一定关系,要不是君臣间产生矛盾,他硬逼着朱厚照回京,朱厚照也不会在离开张家口堡后不久便不辞而别,现在久别重逢,不能采用犯言直谏的方式进行劝说,哪怕知道朱厚照已回心转意,愿意跟他回京,也要尽量哄着对方,这位小爷说到底还是个青春期犯倔的少年郎。
心性使然!
哪怕这一次可以通过劝谏的方式将皇帝劝回,下次就未必奏效了,因为朱厚照会逐渐变得羽翼丰满,现在江彬已出现,今后还不知道有多少佞臣依附左右,光靠跟皇帝搞对抗,根本无法引导其回归正途。
只有先迎合皇帝的心理,让他意识到安民社稷也是一件很有成就感的事情,才能将之导入正途。
在这点上,沈溪也算用心良苦。
……
……
沈溪跟朱厚照又说了一些关于治灾和平叛的事情。
之前朱厚照对此毫不关心,但现在沈溪已给他定性为来地方是巡视民生,了解灾情,好像突然间朱厚照的精神境界就得到了升华,连他自己都信以为真。
谁说朕是出来游山玩水的?
出来游玩会这么巧走的是地方上有灾情和频繁遭遇叛军袭扰的地区?
明明朕就是出来微服私访,现在已体察到百姓疾苦,在兵部沈尚书大力配合下,可以让黎民百姓解脱苦难,朕功德圆满也就可以回京,百姓们会感恩戴德高呼万岁,别的事情可以等回到京城后再处理。
朱厚照心情相当不错,在跟沈溪短暂交流后,就将所有事情全部交给沈溪处理。
沈溪离开时,朱厚照身边只剩下小拧子,此时小拧子对沈溪的佩服已到五体投地的地步。
“还是沈大人牛啊,本来难以完成的劝说之事,被他一番话说下来就成了,而且由始至终沈大人就没主动提过劝陛下回京之事,但明显陛下不可能再在地方停留,愿意尽快回到京城。”
“如今陛下失踪的事情终于可以告一段落,因为这边马上就要公告天下,陛下私下出游之事也被定性为访探民情。”
小拧子毕竟是见证人,听了沈溪的言辞后,感觉自己的精神也都得到洗礼和升华。
随即江彬进来,此时他还不知道屋子里正德皇帝和沈溪交流了什么,有些拘谨地问道:“陛下,沈大人已离开,是否派人去跟着?”
朱厚照一听反问道:“跟着沈先生作何?他是去做正事,你完成自己的差事便可。你当前的主要任务就是保护好朕的周全,再过几天,等处理完这边的事情,朕就会回京城。”说完他脸上涌现一抹开心的笑容。
江彬非常纳闷儿,这是怎么回事?沈大人难道是神仙不成?为何陛下的心情能好到这等地步?
江彬再次问道:“陛下,那之前您说的……”
说话时,江彬还在打量朱厚照身上穿着的仆役的衣服,大概的意思是……您老之前选择暗中潜逃,结果被人拦了回来,怎么现在忽然就不准备继续游玩,而要回京城去了?到底该听您哪次的命令?
朱厚照往自己身上看了一眼,乐呵呵地道:“本来朕准备微服出去查看一下民间疾苦,体查民情,谁知道天黑后街道上根本没什么行人,所以朕便回来了。”
江彬目瞪口呆,暗忖:“陛下就是陛下,说谎不仅面不改色,而且由始至终面带微笑,若不知详情还真以为你说的是真的呢。”
江彬不敢表露心中的质疑,恭敬行礼:“小人领命,这就去安排好侍卫,加强对陛下行在的守护。”
朱厚照又是满意点头,转过身对侍立一旁的小拧子道:“小拧子,你看这就是江彬,能干得很哪!之前你们应该认识,这次朕出来体查民情,多亏有江彬在旁保护,中途经历不少艰难险阻,江侍卫都护得朕周全,居功至伟……你替朕记下来,回去后朕要好好赏赐他。”
小拧子看了眼江彬,心里非常懊恼,不在于江彬是以他为跳板最终巴结上了皇帝,而是此前在蔚州时因江彬进谗言导致他和张永挨打而耿耿于怀,不过现在君王对江彬称赞有加,他也不敢说什么,只能俯首领命。
江彬却非常激动。
现在正德皇帝已当着亲信的面说要赏赐他,那定不是随口敷衍,而是确有其事。
至于小拧子,江彬通过此前在张家口堡时的经历,知道这位爷对所有人心存忌惮,生怕别人分薄皇帝的宠幸,所以从来都不会主动向朱厚照引荐人。
因此,江彬并不打算重新依附小拧子。
想到因为君王的信任就算是小拧子这样的大太监也不敢对自己吹胡子瞪眼,他心里不由满是自豪。
朱厚照又道:“时候不早了,你们出去吧,朕还有点事情要办……对了江彬,之前灵丘县令送来的杏花村酒再送两壶进房来。朕虽然出来体察民情,但到底是九五之尊,不能过太过清苦的生活,戏班子就不必叫了,太惹人眼球,至于美……嗯,你懂的。”
……
……
江彬的确明白,朱厚照指的是女人。
有了美酒,岂能没有美人陪伴?
不过江彬不能说出来,尤其是小拧子在旁边的时候,他不确定自小便陪着皇帝的拧公公到底对他的态度如何,朱厚照吩咐的事情不敢有丝毫泄露。
等出来后,江彬立即安排人手满足正德皇帝的需求,等他做完事回到前面的大厅,发现小拧子还没有离开。
“拧公公,您老今日不回驿站?”江彬奇怪地问道。
小拧子打量着江彬问道:“江大人,有件事咱家始终不明白,想特地来跟你求证一下。”
江彬一听便知道小拧子来者不善,立即装出一副恭谨的模样,拱手问道:“请拧公公示下,小的必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小拧子目光灼灼:“江大人,咱家想要问你,为何在蔚州时咱家和张公公刚见过你,回头立即被陛下下发口谕打军棍,随后更是跟着你偷偷离开城池往南……当时你跟陛下说了什么吗?”
江彬一听马上知道小拧子果然是来兴师问罪,但他很聪明,立即表现出诚惶诚恐的姿态:“拧公公,您不会觉得是小人在陛下跟前乱说话了吧?小人只是如实将您和张公公吩咐的事情跟陛下说了,陛下当时表现得很生气,小的不知该如何规劝……陛下的脾气您又不是不知道,小的想保住脖子上的这颗脑袋,除了遵旨行事还能作何?”
江彬说话时,暗中观察小拧子的神色,当发现小拧子脸上怒容没有消退后,反而放心下来。
江彬的头脑显然比小拧子高明多了,对于人心的把控更是非常人能及,当他意识到小拧子问他这些,其实是想找机会表示亲近,让他找理由反驳,然后相互接近。
小拧子板着脸:“希望江大人不是出言欺瞒。”
江彬苦巴巴地道:“拧公公您真错看小人了,小人如今不过刚到陛下跟前做事,只是个普通侍卫,陛下总共都没跟小人说几句话,小人又怎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先是怂恿陛下责打拧公公你这样的贵人,后来又促成陛下出游呢?柠公公服侍陛下很久,应该知道陛下的性格,小人说这些有用吗?”
或许是江彬说的有几分道理,又或许小拧子早就想好找台阶下,听了这话后不由点头,算是同意了江彬的说法。
江彬凑上前道:“有了这次的教训,小人以后一定尽心竭力将所有事情都告知拧公公,望拧公公多提携。”
小拧子听到这话,终于满意了,这正是他所希望听到的,在他看来最重要的是收拢江彬这样会办事的能人,不管未来是否能替代钱宁,至少这位是当前皇帝身边最得宠的“外臣”。原本钱宁就不在小拧子控制下,且现在明显有失宠的倾向,小拧子当然想把握机会将江彬这个“新贵”拉拢到自己帐下。
“嗯。”
小拧子终于满意地点了点头,笑眯眯地道,“若是江大人会办事,咱家自然也会另眼相看。”
此时的小拧子没有意识到,江彬跟钱宁、张永等人完全不同,江彬并不希望投靠任何势力,只想自成一派。
江彬到皇帝身边做事后,心中所想都是如何得到皇帝的宠幸,而没有说要配合谁或者效忠谁,江彬的桀骜不驯注定了他不可能甘心屈居人下。
只是小拧子对江彬并不了解,错误地以为自己可以将刚刚冒头的江彬拉拢过来。
“拧公公,您还有别的事吩咐吗?”
江彬一脸恭维地问道。
小拧子不由想到沈溪要回去见张永、钱宁等人,当即慌张起来,他得尽快赶回去参与,免得错过什么。
当即一摆手,小拧子连告辞的话都不说,径直而去。
“这个拧公公,年纪轻轻,却好大的脾气!”
江彬看着小拧子的背影,心中有些不忿。
江彬跟钱宁不同,钱宁出自宦官体系,所以对得势的大太监会有一种发自内心的敬畏,哪位公公得势,钱宁便会卑躬屈膝投靠。而江彬却是世袭军户出身,对太监天生就带有一种轻蔑,即便知道这些太监权势熏天,还有一些折磨人的卑劣手段,也不发怵,更不可能甘心为虎作伥。
“江大人,咱下一步当如何?”送小拧子离开后,江彬从蔚州卫带来的一名亲随过来请示。
江彬冷冷地瞥了那人一眼,问道:“什么当如何?在陛下和这么多大人物面前,咱有选择的余地吗?”
“不走了?不是说陛下要继续出游吗?”亲随带着不解问道。
江彬冷笑不已:“陛下见过沈大人后,暂时决定不走了,下一步就要到京城。”
言语间,江彬带着些许不忿,显然是觉得沈溪坏了他的好事,本来他有机会得到更多的资源,前提是继续陪同皇帝出游,只有跟朱厚照单独相处久了,相互间形成依赖心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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